川西的初夏就像汪在溪水中的一塊翡翠,鮮綠欲滴,水頭十足。


    在山間行宮中綠意最盛的一間宮室裏,衛恒斜靠在廣榻上,雙眼出神地遙望著殿窗外的遠山,璧山遙遙,一練銀瀑飛掛而下,疑似銀河落九天,……嗬嗬嗬,衛恒殷紅的唇角牽起一抹笑紋,一下子想起久遠久遠的過去,也是這樣一個暮春的午後,哥哥無殤拉著他的手來到錦宮陽明殿後的錦山,山腳下有一泓碧潭,隨著轟鳴的水聲,錦練瀑從山巔奔流而下,


    “阿恒,你看這錦練瀑像不像天上的銀河?”那時無殤的眼中氤氳著碧寒的森森水汽,不染纖塵,清透至極,


    “哥,水霧都沁入你的眼睛了……”他伸手撫上無殤的眼眸,感覺著那纖長濃密的眼睫蝶翅般在掌心輕拂著,酥酥麻麻,直癢到心裏去了。無殤一動不動,任憑他的手在臉上遊走,忽然開口輕聲說道:“阿恒,我打算去臨州了……”


    他的手一下子捂在無殤的嘴上,那柔軟的唇瓣如風中的野薔薇花瓣,輕顫著,“阿恒,我……要去向真顏郡主提親……”


    他的手倏地滑向無殤的頸側將他猛地拉向自己,“哥哥……”歎息著吻上他的唇,雙臂霸道地將他禁錮在胸前,“你不許去……哪裏都不許去……哥……”


    無殤右膝前頂,毫不猶豫地猛襲他的胯下,“阿恒,我們是兄弟,你永遠都是我阿弟!”


    他悶哼一聲往後退著,“算了吧,我永遠都是活在你陰影中的小老鼠,你才是如日中天的太陽王!”抬手抹去唇邊被咬出的血漬,他跌跌撞撞地站在潭邊,身後就是無底深碧,身前是即將娶親遠去的摯愛!


    “——阿恒!”無殤痛楚地低呼著,錦練瀑的飛沫都似濺入了他的眼眸,“……我們……我們是兄弟……”


    “兄弟?我是廢殿中自生自滅的野種,來曆不明,沒有早夭真是萬幸,無殤,我甚至不被允許叫你一聲‘王兄’!”


    “阿恒……”,無殤一把抓住他的雙臂,狠勁搖晃著,“你明不明白?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們……我們……不可以……不可以……你明不明白……?!”


    “不明白!老天,我不明白!”他雙臂翻轉突地攬住無殤的腰背,將他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哥,王兄,你賜死我吧!殺了我!廢了我!怎麽都行!也不用再問我是否明白了……”話未說完他就探頭咬住無殤的頸根,輾轉地啃噬舔吮,“……阿錦……阿錦……阿錦……”壓抑的嘶喊隨著唇舌的進攻響徹山穀。


    “大王,小錦給大王請安了。”一聲脆生生的呼喚打斷了衛恒的回憶,轉身睃眼看去,隻見一個頎長的身影站在麵前,擋住了軒窗外的濃濃水碧,


    “小錦……小錦……”衛恒嘴裏無意識地喃喃低語,側頭斜睨著身前秀媚的男孩兒,心中隱隱作痛:——阿錦的雙眸深湛如寒星,從無媚色;阿錦的神態高貴傲岸,從無媚姿,自己怕是瘋了吧,竟會將這麽個小東西稱作‘小錦’?簡直是對自己十幾年狂想的褻瀆!


    勾唇輕笑,衛恒微微側身,不再看那馴服纖細的小人兒,“小錦,你也跟了我快三年了,難道不知道沒有吩咐不能來這錦裳(殤)殿嗎?你可越活越不懂事了!”衛恒的聲音輕輕飄飄,低不可聞,但那低眉順眼的男孩已經驚得撲通一聲趴跪在地了,抖得像片落葉,“大王,大王,恕罪,大王,寬恕小錦吧,大王。”


    衛恒不再說話,雙眼望向軒窗,剛才被小錦擋住的濃翠一下子撲入眼簾,好似——好似當年無殤眼中沾染的渺渺水色,衛恒懶懶抬手一揮,暗處立現一個黑影鬼魅般撲過去一把撈起地上癱軟的小錦,不知用了什麽手段,那男孩兒還來不及驚叫就已垂頭沒了聲息,倏忽間,黑影便夾抱著那已無生氣的身子隱入帷帳。


    “小元,這可合了你的意了,我知道你早看他不順眼。……嗬嗬嗬……進來吧,躲在那裏瞧熱鬧有什麽意思?”衛恒嗬嗬笑著,霍然轉身盯著殿角,隻見殿角近門處的帷幕輕拂,一個靈秀妖嬈的身影慢慢走了出來,他細致瓷白的臉上一雙鳳目水意朦朧,似嗔似喜,似怨似怒,無比魅惑,


    “父王安好,不知叫小元來這錦裳殿何事?”說著那少年水盈盈的眸光已斜掃過殿室,心中微驚,——這錦裳殿是西川行宮中最神秘隱蔽的殿閣,他從未得機會進入觀瞧過,今日一見才發現原來這裏的布置如此質樸舒爽,甚至可稱為簡陋,小元微微皺眉,這可絕不是大王的風格,那人一向堆山積海,恨不得將世上全部珍寶都搜刮一空。


    “怎麽?覺得蹊蹺了?”衛恒死盯著麵前嫵媚絕倫的少年,小元已年過18,卻越長越靈秀,也越來越像那個南楚郡主明真顏了,五官精致細膩,肌膚吹彈可破,半點沒有無殤清峻端凝的氣韻,


    “你……可喜歡這錦裳殿的格調?”一邊問著衛恒已經一把扯過他壓在懷中,心裏卻隻覺厭膩,——這錦裳殿的一切都還完全保留著當年無殤寢宮中的布置,一榻一凳都分毫不差,可懷中的人兒卻全無他的絲毫風華,反倒像極了那個該死的女人!這真是個天大的笑話兒,如果他早知道是這個結局,當初就該一劍殺了那個真顏,絕不會容她誕下小元,不過——,這孩子倒像一劑烈藥,足以稍解他對無殤的相思惡疾。


    “我喜不喜歡這殿堂格調有啥重要,隻要‘他’喜歡便好。”小元被衛恒捏住脖子,不顧死活地說著,隻盼那人掌刀揮下切斷他的筋脈,他對生存已經萬分厭倦,甚至提不起勁頭去恨那個‘他’。


    “小元,乖,找死可不是這麽個法子,你若不想活,我倒有個主意,保你死得痛快,興許死前還能給你娘報仇呢,而且——”衛恒鬆開鉗製著小元的雙臂,將他扶抱起來,一手挑起他的下巴,


    “——而且,說不定死前還能見到‘他’呢,我猜他多半就躲在大夏。那個大夏太後衛無暇就是當年夥同南楚郡主明真顏害死你娘的幫凶,你就是活得再膩煩,也要給你娘報仇吧,嗬嗬嗬……”


    衛恒揉摸著小元的下頜,原本他這下巴倒還有一點無殤的模樣,如今那一絲爽朗也蕩然無存了,隻餘絲般順滑,不知他用了什麽法子,少年的柔軟須發竟被剃得幹幹淨淨,衛恒手指驟然收緊,小元一聲不吭,木然半垂著眼簾,忍耐著衛恒的指力,心裏卻反複煎熬著他剛才說過的話,——那個‘他’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吧,他真的還活著嗎?那倒是好,總算在有生之年還有手刃他的機會,總算又找到一個活下去的機會!大王真是他腦中的魔,每次都能猜中他的心思,給他找到一個又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本來替小花兒報了明浩之仇後,他就不想再活了,可現在——!小元忍著下頜的劇痛,勾唇笑了,笑得怡然自得,——可現在,他又要再次以身為餌去為大王和自己複仇了,這幅破爛的身子竟然還有利用的價值,什麽時候才是魂飛魄散的那一刻呢?


    “小元,我送你去大夏吧,北國風光,氣象萬千,你還沒見識過吧?”


    小元被衛恒死死捏住下巴,無法點頭,隻好鳳眼輕閃表示了解,——沒想到自己這麽‘幸運’,竟然周遊三國了呢!這恐怕是自己的最後一次出行了,埋骨北國也不錯吧,也許都無骨可埋,說不定自己會被那個衛太後挫骨揚灰,哈哈哈——,小元還是沒忍住,歪著嘴笑出了聲兒,眼底卻慢慢沁出一點水汽。


    “瞧把你樂的,連死法都想好了吧?你就是死也是頂著我蜀王世子的封號,夠風光了。”衛恒倏地鬆開手,厭惡地拿起絹帕擦拭著手指,“那個明浩已經到了火候,他那身子被你淘騰得就快油盡燈枯了,你也算報了當年蒼淵之仇了。”


    小元抬袖掩住口唇,那裏已被衛恒的指力掐得紫黑淤血,他眼眸彎彎,做出萬分得意的模樣,實則心中暗驚,——幸虧大王不知道小花兒的存在,當時在場的眾人除了歡顏和笑語,其他人早已被他誅殺滅口。


    衛恒從袖袋中摸出一個小瓶,全由一塊紫水晶的料子雕成,輕輕塞到小元的襟袋中,“乖兒,這就是你要的恒春了,當年那個明青鸞派人一把火燒了彩花堂,隻留下了這麽一瓶恒春,不知你要用在誰身上呀?”


    小元隻覺心口一跳,好像懷裏揣著團火,眼睫微垂,嘻生說道:“父王明察秋毫,自然知道我要用在誰身上,那個阿浩既然一直惦記著他兄長,那我就讓他如願以償吧。”


    衛恒琥珀色的眼眸一下子變得幽暗,英俊得可怕的臉上卻慢慢浮起一絲謔笑,——想當年他也是給無殤用了恒春,卻終究——終究沒有留下那人!在藥物操控下,無殤與他癲狂盡歡,那也算……也算是如願以償嗎?


    “小元,沒想到你心腸倒好,還想著替人做嫁衣裳呢?不過,我也看不得明浩癡心苦戀,就助他一臂之力吧,你去大夏前再去一次南楚,幫他達成心願,如此一來,那楚宮也盡在我們的掌握之中了。”


    衛恒仰身倒向堆疊的錦墊,順手一掌推開懷裏的小元,“乖乖,你的毒盅之藥我已經給你備好了,半年的用量,如是你半年內能完成使命,活著走出東安夏宮,我就幫你解了碧血蛭毒,也算是你福大命大造化大。”


    小元順勢飛撲出去,遠遠地離開了那張廣榻,嘴裏言不由衷地說道:“謝父王成全,小元一定竭盡全力,不辱王命!”一邊倒退著慢慢離開了錦裳殿,心裏一片麻木,——三年前,在與那個山中少年相處的日子裏,他曾熱切盼望過擺脫盅毒之苦,那個皎皎明朗的人總能給人帶來希望,可如今,活著,對他來說反倒成了莫大的負擔,每次盅毒發作時,他都盼著一死了之,早早去到了另一個世界,那裏有娘,還有——還有他,景生!


    衛恒眼瞅著小元消隱在殿門之後,依然躺靠在錦墊上,卻向身側的帷幕擺擺手,開口問道:“出什麽事了?”


    “大王,我……我好像看到他了!”帷幕後隱隱顯出一個模糊的人影,淡到極處,似乎眨眼就會消失。


    “——什麽!”衛恒騰地一下坐起身,冷峻的聲音變得尖利顫抖,“你說……你說你看到誰了?”雙眼冒火地盯著錦衛隱身的帷幕。


    “我……我看到了他……太陽王……”帷幕後的聲音也同樣微微震顫著,卻毫不遲疑。


    “——什麽!”衛恒回身一把扯下錦帷,那個暗衛早已趴跪在地了,“真的……真的是他嗎?在哪裏?”衛恒尖利的嗓音於瞬間放輕,好像是怕驚嚇了某人,“他……在哪裏?你在……在哪裏看到了他?”衛恒的耳中嗡嗡鳴叫著,眼前晃動著無殤汗濕潮紅的麵孔,他的牙齒已將下唇咬破卻硬是死忍著不肯吟叫出聲,被無盡凶猛的情潮刺激得眼角沾滿淚痕,還強撐著繃直身子,一動不動,直到——直到自己挺身衝刺著他的合歡腺,那人……那人才終於耐不住,悶哼出聲, ——啊!衛恒想到此處不由得渾身巨震,一波波電流沿著尾椎猛竄上頭頂,無殤,哥哥,世上也就隻有這一人能令自己清急難耐,惦念終生!


    “回大王,是在東旺鎮的渡口,當時他正登船渡江,船家不小心碰掉了他頭上戴的遮幕鬥笠,我……我看到了他的麵目……千真萬確便是太陽王!”


    衛恒愣怔了一瞬,便舉拳猛擊廣榻,臉現狂喜之色:“他的樣貌……他的樣貌竟還未變嗎?”已經過去了十幾年,他應該……應該有了很大變化了吧?


    那個暗衛失控地抬起頭,呆呆地望著前方,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看到了那不可思議的景象,“回大王,他……他比從前更成熟秀逸,氣度卓絕,典雅絕倫……”暗衛喃喃自語,仿佛不知該如何形容那人的實況,語言此時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衛恒跳下廣榻,俯身揪住暗衛的領口,那暗衛不懼不怕,有幸重見太陽王已令他死而無憾了,“你為何不將他帶回來?你可曾探明他的去向?”


    “他所乘之船並非普通渡船,而是私家快船,航速極快,我已盡力追趕,直到夏江的出海口,我的坐船並非海船,無法繼續追蹤,但我已派出各路錦衛沿海追查,大王莫急,很快就有消息了。”


    衛恒很想一個掌刀切下結果了他的性命,但卻遲遲沒有下手,不是不忍,而是太想……太想再從他口中探聽有關無殤的每一個細節。


    “你說他的坐船是私人船隻,那他……他當時可有人陪伴,他看起來可衣食無憂?”衛恒緊聲追問著,一想到無殤可能早已另結新歡,他就恨不得搗毀龍宮,屠戮夏江!


    暗衛雖無懼生死,但還是被衛恒眼中的狂肆癡妄驚住了,他拚命穩住心神,回複道:“除了船家侍仆當時他的身邊並無其他人陪伴,他身著玉青色絹袍,半新不舊,姿態閑適,看起來衣食無憂。”


    衛恒慢慢鬆開揪著暗衛的手,嗯了一聲便又重新坐回榻上,眼睛望向軒窗,炙烈的眸光穿越峰巒疊嶂,江湖林莽,一直追溯到時光盡頭,——當年,少年無殤也常常身著天青絹袍,寒冬時,天青錦袍外再加一件猩紅的錦氈鬥篷,煊煊朗朗,直如錦陽照修竹。


    “就是抽幹東海水,翻遍沿海市鎮,也要給我把他找到!”衛恒咬牙嘶聲自語,雙手早已緊握成拳,“阿錦,千萬別讓我找到你,不然就是把你研磨成灰吞下肚,我也再不會讓你從我身邊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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