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怡重又走進來,身後跟著一位——,明霄抬眸看去,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


    隻見小怡的身後跟著走進來一位男子,身形高挺修長,身穿淺墨色窄袖緊身單袍,袍上毫無繡飾,隻有翩翩流雲暗紋,隨著身體的移動隱隱流轉,更顯得那人儀態灑脫俊逸,隻是他的臉……他的臉上覆著一個彎月型麵具,非金非銀,倒像是層紙膜,近乎肉色,隻露出雙眼和嘴唇,他光潔的下頜線條完美,宛然向下勾勒出頎長的脖頸沒入錦袍的襟口,顯得無比高貴優雅。


    或許是發現了明霄凝注的視線,他的眼睛直望過去,明霄忽覺一陣暈眩,幾乎無法呼吸,麵具後的那雙眼睛沉靜幽深,瞳光深邃,燦若星辰。明霄覺得自己全身心都在那深湛眼神的籠罩之下,漸漸沉溺,無法自拔。


    “杜華參見青鸞太子殿下。”銀子般純朗的聲音驟然響起,將明霄從那泓眼波中喚醒。隻見那人走上前來微微俯身參拜,態度不卑不亢,倒好像是和友人私見,等他直起身時幾縷發絲從額際散落下來,滑過麵具,不顯突兀,反添了一絲絲神秘,明霄隻覺目眩神迷,視線向下,不由自主地望向他的嘴唇,說話開合間,他的唇角微動勾起一抹紅潤,


    “殿下——”輕喚聲響起,清清朗朗。


    “——呃——”明霄回過神來,立刻轉開眼眸,心,卻還在大力鼓動。別管杜華麵具後的麵容是何模樣,單隻這一眼的印象就足以震撼人心。


    “……你……你怎麽知道我……我是青鸞?”明霄聽著自己遲遲疑疑的聲音,大為驚詫,為何在此人麵前自己竟會如此失態,難道是傷後體弱引起的?心裏對杜華有些著惱,此人三番兩次引得自己心慌意亂,簡直莫名其妙。


    “為何剛才不來參見?”明霄的聲音變得疏遠而傲慢,眼睛冷冷地打量著杜華,滿意地發現那人似乎吃了一驚,微退半步,雙手倏地握拳又慢慢鬆開。


    ——咦?看來此人還頗有血性,就這麽一點顏色他就已經受不了了?明霄心裏琢磨,一邊繼續凝視著他,眸光更加淩厲。


    杜華卻已恢複了平靜,微垂眼眸和聲說:“剛才殿下傷情不穩,怕引起殿下情緒波動,就沒有現身參見。”


    明霄不說話,靠在枕上,下巴微揚,虛盯著他看,神態冷峻,仿佛隻有如此才能抵消心中的忐忑不安。懊惱氣怒慢慢在心底凝聚,為什麽?為什麽麵對這個小小島主,自己必須虛張聲勢?!


    “我來是想通報殿下,武王陛下已經派人來探望您了,過幾天就可到達。”


    小花兒寧定地望著明霄,細細審視著自己的內心,赫然發現即使他並不了解此時的阿鸞,但他卻不介意也並不顧慮阿鸞表現出的冷厲,原來在不知不覺間,他對阿鸞的情愫早已深植於心,如荒原上蔓生的勁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看著那人兒虛張聲勢的別扭模樣,小花兒的心情忽然變得明朗了,阿鸞呀阿鸞,心機雖變得更深沉了,但遭遇危機時果然還是習慣以負麵情緒掩飾自己的心情。——嗯,也許,也許自己還有機會,小花兒凝然端立,唇角卻微微翹起了,阿鸞可能已經忘記了坤忘山中的小花兒,但他一定會記住大華島的杜華。


    剛才阿鸞進食時唐竇忽然派人來通報,他以為主島出了緊急事故,隻好暫時離開去了解情況,卻原來是杜九的飛鴿傳書到了,看了傳書內容,小花兒立刻決定親自前來通知阿鸞。


    “父王怎知我在此處?”明霄急問。


    “我在回航時已派出信鴿通知家裏,他們自然安排了人去臨州報平安。”


    小花兒剛說完便發現阿鸞若有所思地垂眸默想,不覺心中一動,——難道自己的話裏有什麽破綻嗎?


    阿鸞迅速在心中默算著時間,無論如何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如今統領海防,熟知各島嶼位置,從大華島到臨州最少需將近五天的航程,可照杜華所說來推算,他派出的人兩天就趕到了臨州,這——這怎麽可能呢?


    ——啊!航速!小花兒也立刻想到此節,不免一愣,光想著為他報平安,卻暴露了他們所造新船的優良航速。沒想到這隻小鸞越發精細了。


    “你府上報信的人莫非會飛?”


    冷淡而嘲弄的聲音再次響起,小花兒心裏一激靈,猛地想起三年前大雪後的寶寧寺,那個身裹袞服的少年阿鸞,和那碗被劈手奪去的佛粥。心底最隱秘的鈍痛慢慢浮起,唇角的笑意卻漸漸擴大,——阿鸞,等著我,我不會再錯過你了!小花兒抬眸直視著明霄,眸光似水,澄澈明朗,


    “他自然不會飛,隻是他的船航速比較快。”


    “——哦?!”果然如此,明霄精神一振,卻立刻又被杜華眼中的神色所攝,他的眼神無比沉靜卻隱含痛楚,似乎已無力掩藏,不知為何,明霄也感同身受,心裏絞痛起來。——這個杜華竟會攝心術嗎?明霄驚疑不定地想著,緊緊咬住下唇,片刻後才微露笑容,沉聲說道:“我早就聽說你們大華島所造之船別有玄妙,正愁無緣一見,如今可好了,少島主可要不吝賜教,為我們南楚水師的壯大助一臂之力呀。”


    一直在旁靜聽的唐怡忽然‘咦’了一聲,脆聲笑起來,“少島主,你可別忘了給青鸞殿下換藥呀,不然等宮中來船接了,殿下都未必能啟程呢。”


    小花兒立刻轉身走到桌旁拿起換藥的瓷盤,並未回話,明霄不禁惱怒,睃眼看著唐怡,見她似笑非笑地站在琉璃牆前,似乎渾然不覺自己插言打斷了他們的交談。


    身為王太子,一言九鼎,話已出口就不能再反複追問,怎麽能如此低聲下氣,明霄一口氣噎在喉口,臉色刷地變得蒼白。小花兒轉身走過來,一看他的麵色,心頭萬分不忍,想了想,輕聲說:“等殿下養好傷了,我們再來商談此事,杜華一定盡力而為。”


    噎在喉口的那口氣咕嘟一下順下肚,明霄鬆口氣,唇角不由上挑牽起一抹淺笑,“少島主可要說話算數,謹守承諾呀。”


    小花兒望著明霄瞬間飛起霞色的臉頰和唇畔那絲柔軟的笑意,背上像被細韌的鞭子一下下抽打著,無盡的刺痛一直鞭撻在心上,他記得自己曾對阿鸞說過:“莫怕,我陪著你,永遠陪著你。” 但最終,他沒能謹守誓言,那個誓言已經穿越雲霧,散落在蒼淵下的黑水之中了。


    “——好!我必謹守諾言。”話說出口,才發現聲音竟微微發抖,小花兒忍住苦笑,回眸望向明霄,發現他正盯著自己,怔怔的,驀地,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極輕極淺,轉瞬便隱在唇角,明霄墨黑的瞳仁中眸光微閃,瀲瀲灩灩,似有萬語千言,片刻便又靜若止水,眼簾低垂。


    唐怡站在落地窗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彼此錯身而過,一股巨大的失落感襲上心頭,愛人而不被人愛,又永無追悔挽救的機會。窗外的濃碧漸漸沁入眼瞳,隱隱然似有水光閃動。


    小花兒坐在矮凳上開始為明霄換藥,“可能會有點疼,你且忍一忍,很快就好。”


    明霄閉上眼睛不欲再看,感覺到大腿上清涼的撫觸,點點塗抹,雖然有點刺痛,但卻癢癢的非常輕柔,——這種——這種感覺令人感覺無力又慌張,明霄眨動著長睫悄悄睜開眼睛,入眼便是杜華戴著麵具的臉,此時看來並不覺得醜怪,而是——而是有點神秘,再往下看,便是他靈活忙碌的雙手,肌膚如暖玉,指節修長有力,明霄心口一顫,竟似被一根輕羽撩撥著,酥麻難耐,趕緊別轉頭,賭氣地閉上眼睛,——真是豈有此理,這個杜華怎麽總引得自己如此心慌意亂,神思不屬呢?


    “父王派誰來接我?”連問話的口氣都變得僵硬。


    忙碌的手指停了一瞬,仿佛室內的空氣也凝固住一般,


    “是……是水師提督許君翔。”手指又開始操作,穩定而熟練,沒有一絲猶豫。


    “——君翔!”明霄輕聲驚呼,一下子想起那個無限旖旎的綺夢,心內羞窘。


    那微涼靈動的手指再次停下,明霄很想睜眼看看,卻隻聽到‘噹’的一聲,好像是金屬鑷子掉進了瓷盤,


    “殿下,抱歉,我離開一下。小怡,你來為殿下包紮吧……”


    床前微風輕拂,明霄睜開眼睛,剛來得及看見那翻飛的衣袂消失在門外,像羽墨蝶。明霄驚詫之至地望著他倏然離去的背影,心裏輕撩的羽毛倏地化作冰針,毫不容情地紮進了心房,明霄疼得皺緊長眉,


    “……他……他怎麽就這麽走了……怎麽……到底怎麽回事?!”心裏質問的話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明霄突地紅了眼圈,說不出的委屈。——不可理喻!這個杜華簡直是不可理喻!


    唐怡走過來將他腿上換好藥的傷口包紮好,一邊輕聲解釋:“剛才側門邊有人來通報要務,估計和王室來訪有關,他得了解清楚,準備接待許提督呀,我們大華島還沒來過官差呢。”


    “那他……那他也不能就這麽一聲不吭地拂袖而去吧,太無理了!”明霄現在的語氣好像一個被冷落的小孩子,唐怡不禁噗地一聲笑了,明霄被他笑得臉上刷地一下飛上紅雲,但卻並不覺得如何困窘,反而有一絲絲甜,明霄困惑地審視內心,完全迷失在自己的情緒中了。


    “小怡……是誰……呃……是誰每天為我換衣抹身的?”明霄想起每次醒來幹爽清潔的身體,忽然發問,話已出口才意識到對方隻是個妙齡少女,但不知為何,麵對小怡,明霄總覺得自然怡然,好像——好像她是個認識已久值得信賴的朋友。


    唐怡坐在矮凳上收拾著繃帶,聽到問話,略一遲疑,隨即抬頭咧嘴笑了,“是杜華島主呀,不然還有誰夠資格服侍殿下呢。”


    ——啊?!明霄臉上的紅雲飄向耳根,燦若明霞,唐怡看得一怔,哎喲,不得了,小花兒與青鸞,一個精湛似晨星,一個都麗似朝霞,倒確是有緣人的模樣。


    “其實……這個房間也是少島主的房間,他每次來別苑都住在這裏。”唐怡笑眯眯地看著明霄,欣賞著他臉上越來越豔的霞色。


    “呃……那他……他……為什麽……”明霄低聲咕噥著,偷眼打量四周,空闊的房間裏幾乎沒有什麽家俱,雪白的牆壁上也無字畫裝飾,隻在房間一角設有一張書案,幾個直抵屋頂的大書架,這個精潔得近乎簡陋的布置非常眼熟,好像——好像在哪裏見過。明霄凝神默想,卻毫無頭緒。


    “他說這個房間采光好,通透明亮,易於養傷。”唐怡悄悄觀察著明霄神色的變化。


    琉璃牆外碧色交疊,無邊無際,開至荼蘼的薔薇,零零星星點綴其間,更襯得那無盡的綠意熱烈而嫵媚。——他的房間確實獨特,就像他的人,別有氣韻。


    “這個房間顯得比較簡陋,少島主一直擔心殿下住不習慣呢。”唐怡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閃爍著,試探著問。


    “呃,這裏……挺好。”明霄抬眸一掃,發現自己身下睡的大床式樣簡單,竟不設帳幕,寢具皆為本色細麻布,幹燥清爽,心裏也鬆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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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花兒本來在為明霄換藥,卻不料一抬頭看到床頭側門邊閃過一個頎長的身影,不覺吃驚,趕緊放下器械,囑咐了一聲就跳起身三兩步奔至屋外的竹林邊,隻見花襲人正倚竹而站,身上天青色的絹袍沾染了翠竹的碧色,更襯得他的肌膚瓷白明潤,雙眸幽深莫測,唇角卻掛著永恒庸倦的微笑,


    “花兒,有了小阿鸞都舍不得回來看爹了?”他的話聽似責怪,聲音裏卻帶著濃濃的欣喜與祝福。


    “老大,我不知道你回來了……我們……”小花兒想起剛才的情景,心中悲喜莫辯,忽然啞口無言。


    大花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一邊走上前攬住他的肩膀,此時小花兒的身高已超過了他,可如此被花襲人攬著卻絲毫不顯得突兀,


    “花兒,我相信你的判斷力,也完全支持你的任何決定,別為難自己,也別為難他。”花襲人摟著小花兒肩頭的手忽然微微抖動了一下,又立刻穩住了動作,小花兒卻覺得他爹的身子沁涼蕭瑟,不覺皺起眉頭,


    “老大,你這次去西川可有……咳咳……可有所得……”小花兒邊說邊將花襲人拉到竹林後的一角涼亭裏,挨著他在石凳上坐下,心中黯然,對老大來說,所得也就是所失,無所謂收獲,他的生命就是無可挽回的喪失,像滔滔逝水,奔流而去。


    花襲人搖搖頭,低垂下眼眸,濃睫在眼下勾勒出青黛的陰影,顯得他的神態異常靜謐脆弱,“我這次聽到一個消息,據說那位大蜀世子衛元嘉還活著……”


    “——什麽——?!”小花兒失聲驚呼,腦海中一下子浮現出那雙妖嬈的鳳眼,在性命攸關的時刻眼中閃現的卻是譏嘲無畏的神色,“已經三年了,難道那個‘亦嫋’當真沒死嗎?”小花兒緊盯著花襲人,卻見他默然地抬眸凝注著遠方,眸光輕閃,


    “就是三年前沒死,現在離死也不遠了。”大花的聲音輕而澀,忽然伸手握住小花兒的手,指尖兒微顫。


    “老大,怎麽回事?你見到衛鸞生了嗎?”小花兒顧不上他爹古怪的神色,繼續追問。


    “我沒見到他,隻是聽說原大蜀敗將要歸順大夏,準備仿照上古時的慣例向大夏稱臣,納貢,裁軍,遣太子為質!”花襲人一板一眼地說著,語氣說不出的幹澀。


    “那……那就是說他們要將衛元嘉獻給大夏了?”小花兒心裏猛地一哆嗦,那‘亦嫋’當真就生不如死了,天下人都知道大夏掌政的皇太後衛無暇與原蜀王衛恒有不共戴天之仇,如果他的兒子被送入夏宮,那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怎麽會這樣呢,那衛元嘉當日看起來極其囂張強勢,好像……好像不是一個能被隨意擺布的人。”小花兒凝眉苦思,大蜀殘將舍近求遠,不去向南楚稱臣,倒要繞道隴西與大夏結好,當真匪夷所思,


    “老大,你看這裏麵有什麽古怪嗎?我總覺得沒那麽簡單,而且,他……他才隻有十八歲……”小花兒心中不忍,卻實在無法開口向老大求懇,想當年老大突遭大難時也才隻有十七歲。


    “十八歲?嗬嗬嗬……我十八歲時已經要照顧你這個小東西了。”花襲人說著就彈指點向小花兒,小花兒不閃不躲,任他的手指撫上額頭,異常冰冷細膩的感覺,小花兒皺眉一把抓住他的手晤在胸前,


    “怎麽回事,你是不是又喝酒了?這手簡直就像冰塊了。”


    “花兒,我想那人是死了,不然他怎麽可能任人將世子送去大夏呢,這絕對是有去無回呀。”花襲人怔怔地望著亭外的無邊蔥蘢,仿佛那就是他逝去的青春歲月。


    小花兒緊緊握著他的手,堅定而強韌,“老大,他是死是活已經不重要了,你離開他的那一天他就已經死了,我想對他來說這十幾年的每一天都會體驗被你‘手刃’的痛楚。”小花兒停了一瞬,轉眸望著竹林後明霄的居室,澀然說道:“思念可殺人於無形,時間就是幫凶。”


    花襲人聽了全身一震,用力反握著小花兒的手,“花兒,小七怎麽說來著,對,該出手時就出手呀!”


    小花兒笑了,拍拍他爹的肩膀,“老大,該出手時我可絕不會手軟的,放心吧。但咱們也要講講策略,不能貿然出手。”心裏暗想:當年,那個衛恒就是不計後果貿然出手,結果落得一拍兩散的可悲下場。


    “老大,我總覺得衛鸞生之事不太對勁,還是要安排人去詳查。”小花兒凝神細想,總覺得此事蹊蹺。


    “我回來後老唐就調派了人馬去川西盯著呢,”花襲人鬆開小花兒的手,攏著袖子忽然提醒道:“對了,花兒,老唐請你抽時間回一次主島,你寫的《五雷各法圖說》早印好了,其中的兩種轟船雷:懸雷和梅花雷都做出來了,就等你回去試發了,另外三種也已經開始研製了,需要你回去指導說明一下,你看——”


    小花兒躊躇了一瞬便點點頭,“沒問題,我會盡快趕回去的,告訴老唐,那個聯環舟也要加快研製進度,我回去之前不要試發水雷。”


    花襲人飄身而起,天青的絹袍裹著他修長的身子無比熨帖,“我回去了,花兒,你好自為之吧。”大袖鼓蕩,人已去遠,清朗的聲音還回蕩在綠蔭蔥鬱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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