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父王,”遠遠的,從宮道上跑過來一個身影,高大強悍,他像疾風般撲至殿前,拔身而起三兩竄就躍上大殿,猛地飛起一腳將許君翔踹翻,


    “許君翔,你個喪門星,你應該提頭來見,背個破荊條又能如何!”


    “二殿下,請少安毋躁,王上兩天兩夜沒合眼,剛剛睡下了。”雙壽微皺著眉頭,垂眸輕聲說道。


    這個明浩,近兩年來越發的跋扈任性,且驕奢淫逸,無法無天,宮中除了武王和明霄已無人震得住他。


    “霄哥哥的事又將如何?可曾派人搜尋?”明浩的聲音低了下來,聲音中的戾氣卻有增無減,英俊的臉上帶著一絲狂亂邪魍之意。


    因恐明浩在宮中無所事事,糾纏明霄,近半年來武王便派明浩巡察川蜀政務,也試圖以此將他的心思引上正軌。所以這些日子他一直身在禹州,得到雲浩殿內侍雙安飛鴿傳來的消息後就飛馬趕了回來,一路上不眠不休,全身心都像被滾油煎熬著。偏偏那個該死的小元不知所蹤了,離了他的逍遙丸,明浩隻覺頭腦昏聵,情緒暴躁,又無力自控。


    “台州水師大營早已派出十幾條艦船在戰船沉沒的附近海麵搜索,二殿下請先回雲浩殿吧,一有消息自然會立刻通知您的。”雙壽說著就要轉身進殿,卻不料被明浩一把抓住肩膀,手上抱的拂塵噹的一聲掉在地上。


    事起突然,殿外眾人俱都愣住,雙壽隨侍武王十幾年,一向謹言慎行,深得武王信賴,在內宮中地位超然,別說是宮中侍仆,就是外臣見了他都執禮頗恭。明浩自己也一下子怔住了,他的手不受控製地震顫著,雙眼茫然,好像不相信所發生的一切,想彎腰撿起那柄拂塵,到底不甘心,於是就更加煩躁惶惑。


    雙壽隻愣了一瞬就恢複了平和,白淨的臉上淡淡的毫無異樣,好像是自己失手掉了個物件兒,剛要俯身去撿,忽聽從遠處宮道上傳來一陣紛紛雜雜的腳步聲,竟然還夾雜著高聲喊叫。


    殿前眾人再次大驚,南楚禁宮中一向最忌喧嘩,違者必斬,可——可如今——這是什麽狀況?!明浩,雙壽,連跪著的許老將軍和許君耀都齊齊扭頭探看,隻除了許君翔,他依然俯首跪在原地,好像早已魂飛天外,任何事故都不再能撼動他的精神。


    隻見宮道上遠遠跑來幾個內侍,跑在最前麵的兩個看服色都是在德興門內執役的外宮宮人,他們原本是不能擅闖內宮的,果然,在他們的身後還跟著幾個內宮侍役,無一例外,人人都跑得腳步紛亂,冠歪帽斜,嘴裏喊叫著什麽,因距離太遠,還聽不清楚。


    雙壽一向波瀾不驚的麵孔也變了顏色,這幾個宮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瘋,怕腦袋掉得不夠快嗎!在這種非常時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誰也保不了他們了。


    “……殿下……太子……太子殿下……”內侍們越跑越近,喊聲也越來越清晰,“……太子殿下被救了……被救了……”


    俯跪在地的許君翔身子猛地劇烈顫抖起來,好似石塑被仙人點中獲得了新生,他搖搖晃晃地爬起身,一轉身就向殿下衝去,但因跪的時間太久,雙腿麻木缺血,此時驟然行動起來怎能支撐得住,剛跑了兩步就轟隆一聲踉蹌著從殿階上直摔了下去,


    “——啊——”許老將軍見了大喊一聲,爬起身就要去扶君翔,卻被身邊的君耀一把抓住,不然又是一個滾地葫蘆。


    “——爹,你的腿,”


    君耀一邊給他爹揉搓跪得失去知覺的雙腿,一邊急瞪著眼看向君翔,隻見他掙紮著爬起身又跌倒,反複幾次,雙壽已跑下殿階扶起他。此時明浩和那幾個內侍也都跑到了跟前,一時擾攘紛亂,嘈雜不堪,亂成一團。


    “——大膽!何人在外喧嘩!”一聲沉喝爆然炸響,殿外,殿下的眾人一聽,莫不臉色煞白,立時便齊刷刷地跪倒在地。


    武王明澗意挺立在殿門邊,他的身體不易覺察地撐靠著雕花殿門,麵沉如水,深邃的五官浸透了疲乏哀愁,隻有那雙深陷的雙眼仍然像鷹鷲般閃現利光,


    “究竟發生了何事?如此嘈吵!”武王的聲音不高,但卻令聽者心頭慌亂,好像心裏被猛地灌進了一把碎冰。


    雙壽立刻向前膝行幾步,叩頭高呼:“恭喜王上,賀喜王上!上天果然護佑我南楚,太子殿下平安無虞,已被南嶽王杜潤後人搭救,現在大華島養傷。”


    嘎吱吱吱,巨大的殿門發出一聲尖利的銳響,掩蓋了門前眾人的驚呼,武王勉力穩住即將跌倒的身體,隻覺心髒就要急跳出胸腔,他連連深吸幾口氣,才能再次開口說話:“將報信之人帶進來,我要問話,你們也都進殿來,一起聽聽。雙壽,給許老將軍搬凳。明浩,你把雙壽的拂塵撿起來。”


    跪著的眾人暗暗咂舌,明浩更是心驚肉跳,雙手又不受控製地哆嗦起來,他懊惱地攥緊拳頭,仍無法阻止這種發自靈魂深處的震顫。


    半晌後,大華島的報信之人被帶入謹政殿,大家轉頭去看,隻見來人二十來歲模樣,團臉細眉,一雙亮晶晶的笑眼,身上穿著半新不舊的文人長衫,就像任何一個在高門大戶中出入的幕賓僚屬,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但卻令人望之心安。


    來人才一跨進殿門便撲通一聲跪倒,伏地叩頭,


    “小人杜九拜見武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圓潤,語調平穩,令人更生好感。


    “起來說話吧,你把所傳之信再說一遍。”武王的心情已經平定,便開始細細琢磨這個可驚可歎的消息。


    “小人杜九家居大華島,為南嶽遺民,現為大華少島主杜華府上的執事,前兩日少島主飛鴿傳書說是行船至茅峪島海域時發現戰船遺骸,並救得一些落水受傷的水勇和王太子青鸞殿下。”


    話一出口,語驚四座,大家礙著武王在上,不敢妄加議論,但卻人人心焦氣躁,渴望知道更詳細的根由,大殿中立刻旋起一股氣流,緊張而炙熱,


    “為何不將太子殿下送回臨州,而要回航大華島呢?”武王的聲音異常低沉,隱隱透著威壓,——難道南嶽王後人要脅持青鸞嗎?


    “少島主信上說太子殿下頭後側受傷,左大腿也中了弩箭,情況還不穩定,不易遠航,茅峪島距離大華隻一天的航程,便於及時為殿下治療。”


    此言一出,眾人壓在心頭的焦慮再也掩不住,明浩先衝至杜九身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厲聲問道:“殿下傷勢究竟如何?南嶽小島偏僻簡陋,能有什麽好大夫,別是你們另有居心,生生耽擱了霄哥哥的傷情!”


    明浩雖舉止魯莽蠻橫,但此時殿中眾人卻都覺得他言之有理,那個遠在外海被內陸遺忘的小島又怎麽能和臨州相比。許君翔自聽說青鸞受傷的消息後便心痛如絞,胸腔像被利箭射中,隻覺無盡的痛楚排山倒海般襲來,恨不能立刻飛到明霄的身邊,恨不得能代他受傷熬苦。


    杜九被明浩猛地搡倒,他雖臉現惶恐,但隨即便不緊不慢地爬起身,垂頭回稟:“杜華少島主乃醫家出身,家學淵源,醫術精湛,大華島上的老老幼幼都曾得到過他的救治,所以陛下不需擔心殿下的傷勢得不到及時治療。 而且——”


    “而且什麽?”武王追問,聲音裏也透出一點焦灼。


    “而且,少島主說了:如果陛下實在不放心,可派禦醫前來探視,也可派船來將殿下接回臨州,但一切需等殿下頭側的傷勢好轉,過早移動會令頭傷惡化。”


    杜九的話音剛剛落地,許君翔就跨前一步,轟然跪倒,嘶聲求懇著:“陛下,臣願前往大華島迎接殿下,請陛下恩準。”


    明浩一聽就炸了,英俊的麵孔微微扭曲,一彈身上的玫紫錦袍,厲聲阻止:“父王,許君翔此次罪不容赦,怎能再派他去迎護大哥,還是由我親自前往吧。”說著就也單膝跪地,臉上卻是一副驕縱的表情。


    武王頭疼地看著明浩,心裏對他的言行萬分著惱,這兩年來有關明浩的不利傳言越來越多,但他卻因舊傷頻發,國事繁重而始終無力管束,總覺得明浩還隻是個十六歲的少年,不至於太出格,如今看來卻是大錯特錯,明浩就像一枚綁著火箭的紙颻早已脫線飛遠,再也追不回來了。


    “浩兒,不得多言!你擅離職守本該重罰,念你兄弟情深孤就既往不咎了,現在你兄長已然得救了,你也盡早回川蜀去督察政務吧。”武王斷然開口,眼中精光一閃,緊盯著明浩,明浩心頭急抖,低下頭,不再言語。


    “君翔呀,你這次雖疏忽失職,但也確是情有可原,孤就再給你一次贖罪的機會,命你和翔鸞殿的內侍總管雙福領傷科禦醫速往大華島探視太子,如太子的傷情好轉,就迎護殿下回朝。”


    “——是!謝陛下成全!”許君翔悲喜交集,眼淚刷地一下溢出眼眶,慘白的臉上慢慢浮起一點血色。


    “杜九,你和許提督同行,為他們帶路。”武王轉眸看向那個杜九,他平凡的臉上帶著恭敬,順從,聽到吩咐就立刻跪倒,口中大聲應道 “是!”


    杜九低垂的眼眸中閃現出一抹狡黠的微光,轉瞬即逝,無人察覺。


    **********************


    當夜,謹政殿西偏殿中,燈燭煌煌,照得大殿通透明亮。西偏殿又名玉鷹殿,隻因殿室中有一麵玉牆,由一尺見方的暖白玉砌成,玉牆上更有一幅鷹擊長空的玉雕,珍奇之至。


    此時,武王盤膝坐在榻上,單手撫額,沉思不語,他身後的玉鷹在燈火映照下鼓動雙翼,栩栩如生,竟似轉瞬便欲脫牆而去,一飛衝天。


    “王上,左相劉大人來了。”雙壽快步走入,低聲通報。


    “請劉大人進來。”武王微楞,像是剛剛從默想中轉醒。


    雙壽轉身而去,半晌的功夫就引著左相劉季走入西偏殿。劉季本是南楚名士,善謀略,在武王伐蜀時任軍師,戰後本欲回歸山野,卻被武王執意挽留延攬,不得已入朝為官,現已官居左相,他雖位高權重,但卻辦事勤勉,剛正不阿,實為武王倚重的一員重臣。


    劉季俯身欲拜,卻被武王緩聲攔住,“同叔免禮,賜坐。”


    雙壽早搬了錦凳過來,劉季偏身坐了,抬眸看著武王,眸光溫潤,“王上交代臣查訪的事情有眉目了。”


    “——哦?同叔說來聽聽。”武王上身前傾,眼睛專注地盯著劉同叔。


    “大華島原名離嶽島,現島主杜華繼任島主後改島名為大華,杜華乃南嶽杜老王爺的遠方侄孫,將滿十七,比太子殿下年少一歲。他家原本隻是杜氏遠枝,世代行醫,在南嶽很有名氣,三年前被族中長老尋到,遂繼任島主,人稱少島主。”劉同叔一口氣說到此,停了下來,眼中的神色頗為奇特。


    “當年先王將那個荒僻的外海小島賜予南嶽王就是存了讓他們自生死滅的心思,所以一不設官府,二不征捐稅,但近幾年那小島反倒興旺了起來,這事有點蹊蹺呀。”武王斟酌著說,眼睛對上了劉季奇特的目光。


    劉季揚揚眉毛,清矍的臉上浮起一絲淡笑,“王上所想確實值得思慮,據說大華島上開設了若幹個幹船塢,建有一種稱為船排的設施,底帶滑軌,方便為各種艦船翻新維修,南楚沿海各州的船行,魚行都紛紛將船隻送去那裏檢修,就此一項便贏利頗豐。另外,大華島現有一家大華商行,經營遠洋船務,夷洋貿易等多項生意,收益更巨。據南楚去檢修船隻的船民相傳,大華島上的村鎮富足,房舍整齊,島民生活安逸祥和,好似世外桃源。”


    “哦?竟真有此事?”武王眸色一亮,又微蹙起眉頭,似乎對這種傳言頗不以為然,“就是真有此事也是杜老王爺和那些南嶽遺老們的功勞,一個少年郎中能有什麽建樹?而且,這些年海寇橫行,咱們南楚沿海各州府都深受其害,如果這個大華島真如所傳這般富足,那不早就被海寇搶掠一空了?”武王話音剛落,就驟然擰眉,雙目大睜,沉聲說:“莫非他們與海寇有勾結?那個島地處外海,卻離內陸並不遙遠,對敵我來說都是戰略要地呀。”


    劉季深深點頭,心裏不禁佩服武王的警覺,“王上,雖然現在我們還摸不透這個杜華的根底,但這次他大力救助太子,又及時派人來報平安,看來應該是友非敵,不過——”


    “——不過什麽?”武王也想到此節,鬆口氣,從得知明霄的消息那一刻起,這個神秘莫測的小島就像個巨石一般壓在他的心頭。


    “不過任它平白逍遙在外,不加管束,也不妥當,待那杜華成長壯大,就恐有變呀。”劉季眼神閃爍,似乎在暗示什麽。


    武王沉吟片刻,抬眼注視著劉季,緩聲問道:“……同叔……你的意思是……如何管束?”


    劉季迎著武王的視線,臉上仍掛著淡笑,聲音輕到極處:“先王既然將此島賜給南嶽遺民,如今王上當然不能出爾反爾將它收回,但是,那個擁有島嶼的人,”劉季頓了一下,笑容更加莫測,“那個人,我們卻可以將他收回,如此一來,這個島便也收歸王上囊中了,這次太子之事正是一個契機。”


    武王眸中火光一閃,身子倏地向前探去,身後玉璧上的鷹鷲蠢蠢欲動,躍躍欲飛,“同叔的意思是……將那個杜華娶回來?”


    劉季輕輕點頭,“正是如此,如今太子殿下年近十八,但內室依然空置,這兩年為殿下選秀之事又多遇阻滯,恐非好事。這個杜華在內陸毫無根基,與南楚各豪門氏族也無瓜葛,又是男子,沒有子憑母貴之虞,不怕他日後做大。他人單勢孤地嫁進東宮,與大華島便失去了緊密聯絡,那些南嶽遺老投鼠忌器,也不敢妄動,方便王上掌控大華,這真是一舉數得之事。不過——”


    武王正聽得漸入佳境,卻被‘不過’二字擾了興致,不禁皺起眉頭,“——不過什麽?”


    劉季為難地垂下眼簾,似有難言之隱,片刻才又抬眸注視著武王:“——不過,據說那個杜華相貌不佳,他從小生有蘚症,滿麵紅斑,不能直麵陽光,因此終年臉覆麵具,所以……所以就怕委屈了青鸞殿下……”


    武王聽言也是大吃一驚,沉思片刻,倒微微笑了,“這樣不是更好,又不是讓他做太子妃,封他一個正五品的承徽即可。根本沒有臨朝麵眾的機會,也不必擔心有礙觀瞻。他本就是男子,又不能傳宗接代,相貌醜怪,鸞哥兒更不會對他留意上心,他也就不能持寵而驕,可不正好。”


    侍立在側的雙壽聽言不禁心內暗歎,如此是好,對王上,對南楚均好,隻是可惜了那個南嶽少年!


    武王這兩年為了給明霄選秀簡直費盡心機,西內宮三位上夫人各不相讓,都想將自己的內親子女嫁入東宮,更有明浩暗中作怪,為此也使選秀頻頻出醜,不是定下的備選人被查出腋臭,口臭,就是忽得怪病,不能參選,鬧到如今也沒個結果,明霄對此冷眼旁觀,不置一詞,好像此事與他全無關係。


    武王臉上的笑容不斷擴大,雙壽和劉季都瞧得愣住,他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武王如此得意的笑容了,“這個杜華倒真是打破僵局的絕佳人選,他已經夠醜夠孤陋了,又身處偏僻彈丸小島,看那些豪族還能做什麽文章,哈哈哈……”


    武王說到最後竟縱聲大笑,雙壽心裏一抖,拂塵差點脫手而飛,心想:此事王上和左相打算的倒好,可卻如何能過青鸞那一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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