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霄坐在案後,靜默的臉如冰塑玉雕般看不到一絲波瀾,心頭卻像被滾油澆淋著,反反複複,無止無休。


    窗外風雪又起,朔風尖嘯地卷起蓬蓬雪粒撲打在殿窗上,繁複雕鏤的窗扇發出吱吱的呻吟,好似已不堪狂雪突襲即將轟塌。


    明霄的眼眸定定地盯著素絹宮燈下的那一圈陰影,——景生還活著?!真的還活著嗎?!最初的喜漫上他的心頭,卻因心下的火苗勢弱了,便漸漸冷卻凝固,最終結成冰晶懸在心上,隨時會穿心而過,留下一個個不見血的傷洞。


    ——他若活著卻為何不來找我,不來見我?!明霄的手攥住案角,攥得骨節發白。懷疑,就像條毒蛇遊進腦海,盤踞不去,時刻準備著吐信大咬。


    ——今天平湖西岸的那個黑裳少年倒底是不是景生?他又如何能從蒼水中死裏逃生呢?無數的疑問疑懼同時兜上心頭,明霄以手撫額,隻覺頭殼裏也風雪大作,轟鳴不休。


    正憂急如焚,卻見雙福閃身走了進來,繡金的絲絨錦幔在他的身後如水波般層層起伏傾瀉,明霄忽覺頭暈目眩,才恍惚地想起自己好像一天都沒吃什麽東西。


    雙福將手中的提盒放在案側的小幾上,眼角微瞟,一下子就看到明霄煞白的麵色,心裏一抖,臉上卻浮上個極溫厚的笑,緩聲說:“殿下,夜了,奴婢讓內膳處特別準備了幾樣小食,殿下嚐嚐看?”說著就打開了食盒雕花鑲貝的蓋子,一股甘香衝盒而出,明霄不由得輕吸口氣,但又似想起什麽,眼神變得黯淡,懶懶地根本不去看那些精致醇美的小點。


    雙福看在眼中,嘴角輕扯,笑得更加寬厚,勸慰道:“殿下不吃東西如何有氣力尋人呢?這安排部署都還要由您親自謀劃,再說——”他頓了頓,從食盒裏的小碟子上夾起一粒鬆仁軟糕,馥鬱晶瑩的隻如棋子般大小,送到明霄嘴邊,明霄下意識地張開嘴吞下軟糕,鬆子的醇香一路滑下喉嚨,和著雙福的勸說漸漸甜進心裏,戰勝了心內不斷淤積的苦,


    “再說?再說什麽?”一邊問著又就著雙福的牙筷吃下一粒軟糕。


    雙福滿意地笑了,這次笑裏才真的帶了絲寬慰,“再說明兒殿下還要去寶寧寺,指不定又能在那裏遇到他呢?”


    這句話直如醍醐灌頂,明霄沉鬱的眸子倏地亮了起來,他伸手指著食盒,“快拿來,還有什麽吃的,快快擺上來。”原本顯得壅塞不堪的殿堂一下子變得疏闊宣敞,連那暗影中層層低懸的帷幕都輕快的好似水波珠簾了。


    看著明霄端謹雅秀的吃相,雙福低下了頭,眼眶酸脹:——殿下還不知道呢,明浩早已將今日之事稟告了王上,如今,不但那寶寧寺已被圍得密不透風有如鐵桶,就是整個臨州城現在也是十步一崗,五步一哨,任何可疑之人都插翅難逃。唉,浩哥兒是想借王上之手除掉那人,可卻不知王上也正想方設法要找到那個少年!正是彼此利用,互相欺瞞的局麵,隻是苦了青鸞!


    “雙福,我殿裏這麽多人還是你最貼心,最會辦事。”明霄吃完了,用溫熱的細麻布巾擦擦嘴,開口讚道。


    雙福聽了心頭巨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奴婢魯鈍,多有疏忽,萬萬當不起殿下的誇讚。”


    雙福的心裏酸疼難當,像被人狠狠地抽打著,他愛青鸞殿下,打心裏敬他愛他疼他,但卻還是隱瞞出賣了他,因為雙福是明家的奴,不止是明霄的雙福。他必須為明家,為南楚,守護著青鸞,不容出任何差錯,直到青鸞飛上王座成為下一位楚王!


    這時,殿門嘎吱猛響,有人急慌慌地推門而入,雜亂的腳步聲紛紛遝遝,間雜著雙喜急迫的勸阻:“許統領,您現在不能……不能進去……哎哎……許……”


    雙福眉毛一挑,永遠神情溫厚的眼中閃過一絲鋒利的微光,他急轉身隱入帷帳像外殿走去,一下子和疾闖而入的許君翔撞上,“——許統領——”雙福叫道,聲音不大,也不響亮,但不知怎的就令聽者的心上像被利刃劃過一般,極之疼痛,許君翔腳步一頓,看看擋在麵前的清瘦白淨的老內侍,他猶豫了一刻,就又邁步欲繞過雙福,


    “——許統領,這麽晚了,你未得宣召就擅闖殿下寢殿,卻是為何呀?”


    “……我……我……”許君翔竟被問得啞口無言,張著嘴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臉上漲得通紅:——我來是想告訴殿下臨州城已被戒嚴封鎖,我已無法再插手尋覓那個少年。君翔在心底大喊著,可喊聲還沒到喉口就生生地被雙福犀利的眸光堵在半路,他雖知道雙福會武,卻沒料到他是如此厲害的一個角色。


    “許統領,得罪了,咱們可都是給王上盡忠效力之人,自然要守宮中的規矩!”雙福不急不徐地說著。


    許君翔陡然呆住,身體僵直地邁不開步子,‘咱們都是給王上盡忠效力之人’,啊!原來……原來如此!雙福抬頭看他一眼,臉上又浮起那個敦厚的笑,


    “——許統領,你看,”


    “君翔,出什麽事了?”明霄的聲音忽然在錦幔後響起,遲疑著,帶著絲期盼。


    許君翔張張嘴,麵前的雙福笑得異常溫和,眉眼彎彎地看牢他,


    “沒……沒出什麽事……就是想告訴殿下您交代的都已經布置下去了……”許君翔的謊言和他對自己的痛恨一齊衝口而出,臉上的燙熱更甚,漸漸燒向耳後。


    “哦……如此呀……我知道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明日還要隨我去寶寧寺呢。”明霄的語氣淡淡的,可就是這種淡到了極處的失望令小許一下子濕了眼眶,他冷眼看向雙福,卻震驚地發現雙福的眼角也氤著點水光。隻這一絲淚光就擊潰了君翔,他向殿門退去,腳步踉蹌,


    “……殿下……臣告退了……”


    殿門開處,勁風卷著雪一團團地撲入大殿,雙福哆嗦了一下,伸手抱臂,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呀。


    翌日,夏曆十二月初八,正是臘八節的正日子,暴雪已停,但天光未明,蒼灰色的雪雲層層疊疊地壓在天際,蛟龍般咆哮翻滾著。


    明霄一早就起來梳洗穿戴。因南楚古例不祭冬至,大祭臘八,明霄今天又是待王往祭,意義重大,所以格外隆重,他身著王太子冕服,頭上戴的冕冠玄表朱裏,前圓後方,前後各九旒,每旒各五采繅九就,貫五采玉九,身穿九章袞服,衣為天玄色,上織五章,龍在肩,山在背,火、華蟲、宗彝在袖,裳為地縭色,織藻、粉米、黼、黻。


    大夏朝規,冕服隻允許皇帝、皇太子、親王、世子和郡王等貴族穿用,其他公侯以下官員禁用冕服,南楚雖自立為政,但卻一直遵行夏禮,所以明霄依禮穿著九章冕服,隻是按夏例他本該穿青而非玄。


    這身祭祀大禮服使明霄一洗少年稚氣,氣度更加清華高貴,在旁側立的明浩和君翔都覺得他身上似有光暈浮動,令人不敢正視,那些內侍宮人們更是俯身低頭,態度尊崇。


    明霄先到東宮內書房向太傅敬獻臘八粥,再去西內保政殿向父王請安靜聽教誨。武王明澗意端坐於正殿王座之上,眼看著明霄身著袞衣冕冠而入,好似踩著祥雲被諸神祝福的上古楚王,其容顏秀麗無匹,姿態飄逸,不覺心下大喜!這個長子從小文秀內斂,武王一直擔心他難以成器,才破釜沉舟在攻蜀時命他獨守肫州誘敵深入,沒想到此計真的令明霄置之死地而後生了。


    武王哪裏知道,明霄如今能如此奮發向上全是因為有個人曾對他說過:“阿鸞,你的內心深處一定藏著一眼甘泉。”;那個人還對他諄諄囑咐:“阿鸞,你應該勇於超越自己,走得更遠,蹬得更高,直至群星在你的腳下!”


    明霄鄭重俯首叩拜,聆聽武王訓誨祝福後遂率諸臣前往家廟祭祀祖先。


    每到臘月,臨州第一名刹寶寧寺便忙乎起來,僧眾們不但要清掃佛殿,擦洗貢器,還要整理平時很少使用的大灶房。大灶房裏的那口銅鍋直徑兩米多,臘八前夜就要用它來熬煮佛粥。


    “原來這盛名遠播的佛粥竟是用剩飯所製?”小花兒一邊扇著火一邊皺眉問身旁的唐怡,他們倆此時都已裝扮成帶發修行的俗家弟子模樣。


    “……嗬嗬嗬嗬……你……你的臉……”唐怡用手裏的大蒲扇點著小花兒的臉,此時大銅鍋前就他們兩人看灶,寺中其它僧人早就去忙八音鼓樂大法會了。


    小花兒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扭頭看向唐怡,也不禁噗哧笑了,“……哈哈哈……你還笑我……你爹給咱們準備的這麵具當真多餘……嗬嗬嗬……”


    唐怡狐疑地伸手摸臉,結果又一大塊炭黑被蹭到臉上,“……怎麽……我也變灶王爺啦?”


    小花兒猛點頭,一邊努力扇火,更多的灶灰飛出灶膛落在他們的臉上,發上和衣上,兩人頓時大樂,互相用蒲扇扇著,沒過多久便如從煙囪中爬出來的一般了。


    “好了,好了,別鬧了,咱們臉上這效果絕對能蒙混過關了。”唐怡受不住了,搖手喊停。


    小花兒一聽,猛地頓住,灶灰紛紛而落,鑽進他的眼睛,鼻子,他被嗆得眼裏飆出淚花,大咳起來,就連心裏仿佛也飛進了無數粉塵。


    “我看他這陣勢真不像是在找朋友,倒像是在抓逃犯。”


    唐怡心中不忿,話都是從鼻腔裏哼著說出來的。他們昨天回府後本想立刻動身,卻不料被唐竇一把攔住,說是臨州十大城門已完全被封鎖戒嚴,此時城裏是十步一崗,五步一哨,連城外的漁港碼頭也都完全被控製了,據唐門布置在東宮禁軍中的暗卡回報:是因王太子明霄要找一位失散的友人所致。


    “你們剛才出去一定是暴露了行藏。”唐竇倒不是責怪,隻是暗驚那明霄的動作如此之快,真不像是個十四歲的少年所為。


    小花兒想起自己被風卷走後又出現在阿鸞頭上的鬥笠,心頭急跳,——阿鸞,他,難道今天在集市時發現了自己的蹤跡嗎?


    “——他做得可有點過分,除了宮廷禁軍,都城左右宿衛,連征西將軍許信的兵牟都用上了,如此氣勢洶洶,簡直是要將你捉拿歸案,押入大牢的架勢呀。”唐竇咂著嘴,小胖臉上失去了嬉笑的模樣。


    小花兒聽到此言,心反而靜下來,心靜到極處,大腦卻飛速運轉,——阿鸞雖有時性子別扭,卻絕不是下手狠辣,不留餘地的人,倒是他身側的那個少年,心機歹毒,殺伐決斷全憑一己之私,


    “我看這事不像是明霄所為,他一個王太子如何能調動許信的兵馬?當日是他的二弟用劇毒袖弩傷了我,這次會不會又是那個明浩在興風作浪。”


    小花兒沉思著說,但又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唐竇雙眼微眯,伸手撚須沉聲說道:“王太子尚不可為之事,明浩又能興起多大的風浪?何況這次他們是畫影圖形,那畫像真是惟妙惟肖,據說南楚青鸞極善畫,他流出宮的畫作都已被賣至天價!”


    小花兒的額上,背上倏地冒出細汗,內袍被汗打濕黏在背上,說不出的冷瑟,他強自鎮定地為明霄辯解:“當時在場的有許多人,他們都看見了我的樣貌,也許……也許其中也有善畫之人……報知武王……對……這一定是武王所為……別人哪裏能調集臨州警備呢。”說到後麵小花兒已覺豁然開朗,他舒出口氣,抹了一把額上的汗。


    “說得有理,但若是那明澗意所為就更要提防,而且,明霄總脫不了幹係,首先,隻有他曾和你朝夕相處過那麽多天,對你的麵貌神態最為熟悉,那夜在場的其他人黑暗之中可能也就看到個囫圇影子,如何能將你畫得如此纖毫不差,連神情都仿若真人。其二,明霄不說,武王又如何知道你們之間的情誼?他和其他人不過就是把你當成救過青鸞一命的山野村童,沒什麽稀奇,就是死個十個八個也不打緊,他又怎知你的特別可貴之處?又為何大動幹戈非要抓住你不可?”


    唐竇仔細揣摩著,小花兒聽得心裏一陣冷一陣熱,五髒六腑都似被狠狠攥在了一起,好像連呼吸都一起被攥住了,他想大聲呼喊,但卻出不了一點聲音,——是呀,除了阿鸞,別人甚至都來不及看清他是何模樣;除了阿鸞,別人都把他當成飛下山淵的小草籽兒。


    “大先生,我們還能走出臨州嗎?”小花兒嘴上問著,心裏想的卻是自己今生是否還能飛出阿鸞的天羅地網?


    唐竇一仰頭,嗬嗬笑了,黑眼睛閃爍著狡黠的微光,“他們那點子把戲是抓人的,我們,是鳥!”


    小花兒也笑了,笑意浮在臉上,好像用手一抹就能抹掉,心裏卻苦不堪言,深吸口氣,“大先生,我們就將計就計飛到寶寧寺看看吧,既然他那麽想抓我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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