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輕呼在耳邊炸響,壯闊的海天,白色的老宅和對故鄉無邊的眷戀在輕呼聲中渺然隱去,像淡淡的晨霧。


    小花兒茫然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揮向耳邊的手被人輕輕地握著,低下頭,一眼就看到阿鸞,正大睜著明亮的雙眸,怔怔地望著他,阿鸞臉上病態的潮紅已經消退,更顯得肌膚均淨白皙,好似最明潤的白玉,小花兒忙伸手摸他的額頭,阿鸞很乖,靜靜地躺在他的懷裏,仿佛知道自己的性命得以存活全都仰仗小花兒的守護。


    “——真的完全退燒了,太好了,我們又闖過一關!”小花兒開心地笑了,順手擦去阿鸞唇角沾著的綠色藥汁。


    “……謝謝你……謝謝……”阿鸞喃喃地低語,他知道這些感謝的話顯得多麽蒼白無力,小花兒對他的恩情又豈止這一點一滴,他病後蒼白的臉頰上又慢慢飛起紅霞,年少的心像被泉水脈脈滌蕩著,恍惚地想著:如何用一生一世報答小花兒為他付出的點點滴滴?


    “青鸞,你莫不是瘋了,竟為個帳中戲孌不眠不休?”


    一個鄙夷至極的清脆聲音忽地響起,小花兒和他懷裏的阿鸞俱是一震,齊齊轉頭去看,卻見那個匪少已經醒轉,狹長的鳳眼冷冰冰地凝視著他們,眼裏的神情古怪莫測。


    阿鸞的全副心思本來都在小花兒的身上,並沒有發現這個不速之客,此時驟然一見,不覺驚怒交加,手腳倏地變得冰冷,撐起身就要衝過去和他拚命,小花兒一把按住他,俯首在他的耳邊低語:“就讓他錯認吧,對你的安全有利。”說著在阿鸞的胳膊上輕輕捏了一下。


    阿鸞卻還是翻身坐了起來,靈秀至極的小臉兒緊緊繃著,“景生,我尊為南楚東宮,怎可令你為我再次犯險?”


    此時的阿鸞端眉凝目,氣勢儼然,他的語調輕緩但卻字字清晰,小花兒一愣,躺著的匪少則更是驚訝,嘴邊鄙夷的笑像朵開敗的花,漸漸幹枯。


    “那也好,就依你吧。”小花兒說著,拿起烘幹了的匪少的外袍遞給阿鸞,“太子殿下請更衣。”——應該說‘請著衣’更恰當,因為此時阿鸞光溜溜的,根本無衣可更。


    阿鸞一瞧,就厭惡地扭開頭,他寧可穿小花兒草廬中的粗布衣衫也不願意穿上這身蜀錦‘蛇皮’,小花兒不言不勸,隻是再次將衣服遞到他的眼前,阿鸞咬牙低頭,死死閉上眼睛,隻一瞬,就睜眼抬頭,眸光湛亮,猛地從小花兒的手裏扯過青色錦袍,迅速地裹在身上,又拽下一根衣帶將過腰的長發束好,小花兒和匪少都瞧得呆住,著袍束發後的阿鸞,麵容絕麗,氣度清華,已一掃潦倒窘迫之態。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小花兒心裏暗暗稱讚。


    “……你……你……你真的是南楚的青鸞……?”這次輪到匪少語不成調,他看看端肅正坐的阿鸞,再看看姿態灑脫,貌似謫仙的小花兒,還是覺得目眩神迷,不可思議,


    “……你……你若是……青鸞……那……那他……他又是誰?”匪少收起毒舌,指著小花兒磕磕巴巴地問阿鸞。


    阿鸞正色沉聲說到:“他是我的太子良娣(側妃)!”


    “——什麽——!”小花兒和匪少同時大叫,——一語激起千層浪,小花兒隻覺地下長河的水轟隆隆翻滾著撲麵而來,他不敢置信地瞪著阿鸞,——太子良娣?!這是什麽混亂不堪的事態?這又是什麽糊塗無稽的封號?!他再次懷疑阿鸞是被高燒燒焦了腦袋。


    “——你莫不是瘋了?”匪少指著阿鸞,控訴般地驚叫,小花兒讚同地看看他,第一次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阿鸞確實是瘋了。


    匪少轉臉打量著小花兒,像打量一件國庫中塵封的珍寶,“——如此相貌,如此風度,如此品性,如此才華,才隻是個側室,青鸞,你們南楚當真是人才濟濟嗎?還是你當真瘋了!”


    ——天呀!小花兒撫額苦笑,前一秒還覺得這孩子有見識,卻原來也是個失心瘋。


    “……那……那……那你說該如何……?”阿鸞被他說得麵紅耳赤,卻納納難言,經過了這麽多困苦艱難,此時,他也覺得以小花兒的人品,假以時日,定可堪當一國之後。——可是,可是,他的出身如此卑微!


    “如果是我,定將他封……咳咳……娶為正室……”匪少揚言強辯,眼珠一轉,最後卻說得有點含糊。


    小花兒簡直哭笑不得,這兩個原本勢不兩立的少年,都才隻有十三四歲,卻在大談特談他的‘名位’問題,且態度認真,表情嚴肅,十分的想當然。


    “……可……可是……”阿鸞正皺眉苦想小花兒低微的出身,不經意間聽到匪少的回答,立刻急紅了眼,他一下子跳起身,幾步跨過去,屈膝頂在匪少的胸骨上,咬牙切齒地說:


    “你要是嘴裏再對景生不幹不淨,我就一腳碾碎你的心肺!”


    麵對阿鸞眼裏爆射出的爍爍利光,匪少也不禁哆嗦了一下,可轉瞬,他就滿不在乎地牽起嘴角,要笑不笑地扭頭斜睨著小花兒,“——聽聽,你家太子爺為了你要殺人了呢!這麽疼你,也不過就給你個側室的名位。”


    阿鸞恨極了他心狠手辣嘴巴賤,膝蓋猛地抬起下擊,卻終因病後體弱動作遲緩,被小花兒一下子從背後抱住拖開,


    “——阿鸞,不可!”


    阿鸞回頭,不置信地瞪著小花兒,眼中倏地蒙上一層淚霧,“你竟敢攔著我!為什麽不讓我殺了他?而且,是你昨天將他帶回來療傷的?”他近乎控訴地大喊。


    小花兒一怔,阿鸞眼裏的神情傷痛酸楚,令人不忍猝睹,他隻好點點頭,又搖搖頭,“阿鸞……你……別生氣……他和你一樣不及弱冠,此時又身受重傷,行動不便,對我們已構不成威脅,何必再傷他性命呢?而且,此地荒蠻,多一個人也許能多一點生存的機會……”


    小花兒勉強解釋著,也覺得自己的話沒有什麽說服力,——人多力量大的道理並不適用於此,因為那個匪少隻是個拖累人的重病號,且詭計多端,如果他是一個成人,可能小花兒昨天在河灘上就已經結果了他的性命,但麵對一個重傷的少年,小花兒卻無論如何下不去手。


    阿鸞待要反駁,細一想,又覺得小花兒說的很有道理,再看那個滿臉狂傲的匪少,到底咽不下這口氣,一偏身,從小花兒的懷裏鑽出來,


    “不殺他也行,但也無須帶著他,平白拖累咱們!”阿鸞說著還是覺得不解氣,想起前晚匪少對他們的萬般折辱,不禁恨得太陽穴突突彈跳,走上前狠踢了匪少一腳,


    “——哎喲!”匪少大叫,想側身躲開,卻碰到了斷臂,疼得擰眉咧嘴,倒吸冷氣,“……你……你整死了我……你和你的小側妃就要永遠陷於此地,走不出去了。”


    “此話怎講?”小花兒和阿鸞異口同聲地怒問?隻聽手指骨節被捏得劈裏啪啦地響,也不知是他們倆誰正憤恨得牙癢癢?


    “我是蜀中唐門七少唐亦嫋(niao),這個山裏生,這個山裏長,實為一隻山鬼,你們到底要不要我幫忙?”他的樣子就像一條被人踩住尾巴的毒蛇,雖一時被困,卻依然搖首吐信,準備反撲。


    小花兒和阿鸞聽了都心裏一凜,蜀中唐門大名鼎鼎,一向行事詭秘毒辣,天不怕地不怕,一旦招惹上便如附骨之蛆,難解難纏。


    小花兒看看那堆被他扔在一邊的奇型暗器,不禁搖頭,這個妖嬈的家夥看起來還真像個很有前途的毒梟。


    “山鬼會幫助在山裏迷路的人嗎?真是笑話!”


    阿鸞一語中的,他厭惡地注視著唐亦嫋,見他仍齜牙咧嘴地呼痛,不禁皺起了眉頭,小花兒聽亦嫋不像在裝樣,就走上前查看他的臂傷,幫他把固定斷骨的粗樹枝綁緊,又給他的腳踝換藥。


    阿鸞站在旁邊看得氣悶無比,但見小花兒神情嚴肅,忽然不敢再開聲阻止,但他又實在不甘心小花兒為這條毒蛇忙前忙後,想賭氣站起身走開,卻舍不得將小花兒獨自留給七少,如此這般思前想後,阿鸞的心裏像被滾油反複淋澆,煎熬,疼得他一下子漲紅了眼圈。


    小花兒低頭忙著換藥,沒有注意,那精靈的唐七少卻將阿鸞的每一個表情都瞧在眼中,自然猜到他心中的百轉千回,不禁眼光微閃,臉上立刻浮現出一個痛楚已極的表情,


    “——啊呀,好痛!是不是我的腳踝骨也折斷了?”他穿著白綾絹褲的腿蹭著小花兒,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模樣楚楚可憐,無比淒婉,


    “呃?對不起,弄疼你了嗎?”小花兒抬頭一看他淒淒切切的模樣,突地愣住,再去查看他的腳踝,更覺奇怪,“你腳踝處的挫傷恢複得很好呀,再換幾次藥,明後天就能走路了。怎麽?你覺得很疼嗎?”


    阿鸞的眼睛裏騰騰冒火,一雙杏目燒得晶亮,狠狠地瞪著唐亦嫋,知道他是在裝模作樣,隻是小花兒醫者仁心,並沒覺察。阿鸞忽然抬臂單掌握拳,豎起拇指,翻拳下壓,那是南楚貴族們觀看人獸競技時下達殺令的手勢。


    唐七的眼角上挑,已經看到,不禁一凜,——倒是別小瞧了這隻青鳥,看他此時軒昂決絕的模樣確實至高無上。


    “一隻山鬼能幫助迷路的行人嗎?誰信你的胡話!”阿鸞再次厲聲質疑。


    “——咦?你竟不知道山鬼的規矩嗎?”唐七少瞄了一眼阿鸞,似乎頗為輕蔑,“山鬼一向最重情義最講義氣,得了別人的好處必要報答,也就是有仇必報,有恩也必報!”七少的話說得輕飄飄,語義卻沉甸甸的。說到此,亦嫋的眼睛已經瞟向小花兒,他嫣然一笑,眼裏的神情迷迷蒙蒙,複雜難測。阿鸞見了更是火冒三丈,——好個邪魍的狐妖豔鬼,他恨不得祭出欽天監的斬妖除魔劍,一劍劈死唐七少!


    “——景生,他前夜還欲殺我們而後快,如今就談什麽報恩,簡直荒謬!你難道真信?”


    阿鸞忍無可忍,一把拉住小花兒的胳膊,語調急切地問,此時,清晨明亮的天光已經映亮了溶洞,照得阿鸞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琉璃似的清透明澈,小花兒乍一見,不禁心裏微動,——美目盼兮,就是指像阿鸞這般的注視吧。


    “信不信並不重要,他也不可能一輩子都呆在這個溶洞裏,總要找尋出山之路,再說我也是山裏人,哪就能輕易被他蒙騙?”小花兒淡淡地說,像是在回答阿鸞也像是在警告七少。


    事已至此:


    ——小花兒想的是見機行事,既要保護阿鸞的安全,也要借勢尋找出路。


    ——阿鸞想的是這唐亦嫋毒辣奸猾,千萬不能讓他得逞,騙走了小花兒。


    ——而唐七,一雙鳳目骨碌亂瞄,總是有意無意地圍著小花兒打轉,心裏想著如何既能抓住青鸞又能扣下小花兒?


    第一卷: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唱歌我愛笑。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此時,暗河水流滔滔,一路奔湧消失在溶洞外的林莽深處,水聲攪動著風聲在洞壁間糾纏回蕩,三個少年,各懷所想,彼此悄悄地觀望著,眼中也染上了碧沉的水色,一時誰也摸不透誰,更覺心情漠漠飄搖,沒有個著落。


    小花兒剛才的話說得輕鬆隨意,麵容平定淡靜,但唐七少隻斜睇了一眼,就心下震驚,這個看似比自己還要年幼的少年,雙眼中的眸光如此沉鬱內斂!再一想這兩天他的言行舉止,更覺深不可測,關鍵是他竟然沒有被化功逍遙丸毒倒!那可是世上獨此一家,百試不爽的一劑歹毒狠藥。


    小花兒說完就不再理睬七少,他拉著阿鸞走到河邊洗手,摸出玉鶴佩為他係在胸前,


    “景生……這……這玉佩那晚怎會在你身上?”阿鸞才想起這個情節,不禁疑惑地問道。


    “那天晚上,你睡熟後我在幹草上發現的,還來不及交給你——”小花兒回頭,遠遠地看了一眼已經靠著石壁半坐起來的七少,“——他們就來了。”


    阿鸞一想起那晚的每分每秒就雙眼冒火,又恨不得跳過去幹掉七少,小花兒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對了,你們南楚王室和蜀中唐門有過節嗎?”他忽然想起那晚的一些對話,不覺微皺長眉,開口問。


    阿鸞一怔,搖搖頭,眼中的火焰慢慢收斂,卻更顯淩厲,“我沒聽說過,但想起那晚的情形,好像唐門確實與我南楚勢不兩立,那個——”阿鸞扭頭看了一眼亦嫋,見他微閉著雙眼,似在假寐,“——那個唐七口口聲聲地辱罵折損南楚,而且,多次提到一個什麽人?還說要將我獻給此人。”阿鸞的聲音越說越小,此時已近耳語,小花兒卻聽得一清二楚,眸色更加幽深,這兩天光顧著求生逃命,治病救人,現在靜下心來才覺得那個唐七的言行舉止確實可疑,似乎大有文章,


    “他們唐家世居蜀中,與蜀王一定深有瓜葛,當然與我南楚勢不兩立。”阿鸞垂眸想了想,覺得定是如此。


    小花兒沉吟著點點頭,還是覺得哪裏說不太通,可也一時想不清楚,“那個他要將你獻上的人是——?”一個名字在嘴邊隱隱浮現,呼之欲出。


    阿鸞一想起此事就覺得像被暴徒蒙住頭臉痛毆了一頓,羞憤痛楚嘯叫著湧上心頭,他抿緊雙唇,臉色再次變得煞白,小花兒見了,不覺歎息,他知道,——阿鸞的麵容秀麗明媚,但內心卻極為倔強孤傲,他又一向養尊處優,哪裏受過這種折辱,這件事恐怕會令他懷恨終生。


    “他說的那人難道是大蜀世子衛元嘉?”阿鸞咬牙,從齒縫間蹦出這句話。


    小花兒遲疑地點點頭,又搖搖頭,這就是那個呼之欲出的人嗎?


    “可是蜀王世子衛鸞生不是在戰亂中失蹤了嗎?難道竟躲在蜀中唐門?”


    小花兒扶著阿鸞走到另一個避風的角落,遠遠地坐下,聲細如蚊呐,阿鸞身子一震,扭頭看著小花兒,“你是說他們打算擁立衛鸞生,另起爐灶?好大的膽子!”


    小花兒頭疼地揉著額角,又想起他和花老大,花鈴鐺兒在紅河穀中的逍遙時光,才不過幾天,就恍如隔世,別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不想介入這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陰暗內幕,梟雄之爭,


    “阿鸞,我們此時還是先想想怎麽走出這座山吧。至於這些事等你回到宮中再想不遲。”


    阿鸞還在凝目細想,一側頭卻看到小花兒腰間別著的灩痕,不禁輕輕抬手撫摸刀柄,“景生,我還沒問你呢,你怎麽會有這把灩痕呢?它可是我們南楚的上古神器,已經丟失了許多年了。”


    小花兒早料到他會問,淡淡回眸看向亦嫋,“我小時候在碧潭裏潛水時找到的。”一邊拿起那件鬥篷揚手向七少擲去,鬥篷像隻玄色大鳥鼓起翅膀平平飛去,堪堪落在亦嫋的身上,不偏不倚,那少年看得呆住,心裏嘖嘖稱奇。


    阿鸞也被這情景吸引了注意力,心裏更貓兒抓似地想一直留住小花兒,到時候就可以向他請教這些功夫了。


    小花兒見他不再追著問灩痕,鬆了口氣,伸手摸向後腦,那墨玉龍環還緊緊地纏係在發裏,再鬆口氣,看來身懷寶物真是如履薄冰。他卻不知他自己便是最奇特的那件珍寶。隨手拿過唐七少的內袍,比了比,就套在身上,長短倒也合適,不知這個小毒梟年庚幾何?


    “我今年十四歲了,你呢?”坐在另一側的唐亦嫋雙眼眸光如蜜膠緊緊地黏在小花兒身上,此時見他著衫,更是眼神迷蒙,幽幽地開口問,嚇了小花兒一大跳,這家夥真是鬼精靈,竟猜到他的所思所想。


    “他幾歲關你何事?”


    小花兒剛要回答就聽到身旁的阿鸞厲喝一聲,以前還真沒聽過他如此粗聲戾氣地說話呢。於是,小花兒就閉上嘴,笑眯眯地看著阿鸞,——他發怒的時候,玉白的臉上微微泛起緋紅,更顯得眉目如點漆,當真好看。


    “——喲,我倒忘了他是明霄太子殿下的良娣,原是不能被瞎打聽的。”


    唐七少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一句話噎得小花兒臉上的微笑立刻變成苦笑,——怎麽把這糊塗官司給忘了呢?


    “那我能問一下良娣大人的名諱嗎?總不能老是‘喂喂’地稱呼著,多不禮貌。”


    唐七少手腳不好使,可一條毒舌仍然精神抖擻,他吃吃笑著,陰陽怪氣地念叨,小花兒卻已經腦門兒冒汗,手腳發麻,阿鸞側頭看他一眼,發現連他精致的耳朵都燒得通紅,以為他年紀小,又世居山野,害羞所致,卻不知景生是因為對這種不倫不類的稀奇怪事感到無奈和困窘。


    阿鸞拉起小花兒的手,發現他一向溫涼幹燥的掌心裏也有細汗,鼻端又聞到一股清冽的冰寒香氣,心中更加確定小花兒一定是情緒激動,太高興太惶惑了。


    “——景生,你勿需惶恐,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太突然了,但待我回宮將一切稟明父王,他一定會答應的。”


    阿鸞無比誠摯地說著,心裏卻沒有半點把握,清楚地知道這件事非常渺茫,因為太子側室的地位也異常尊崇,南楚不知多少閨秀子弟盯著這個位置。隻因他尚年少,還未論及立妃之事,爭執才沒有擺上桌麵。


    “——呃?敢情這個側室良娣還是太子殿下私許的,並未記入族譜,列於宗廟呀,嘖嘖嘖——”


    不知死活的七少咂嘴搖頭地表示懷疑惋惜,阿鸞被戳到痛腳,噌地跳起來就要衝過去掐死他,可轉念一想,這事確如他所說,非常可疑可慮,恐怕難免最終將失信於小花兒,心中的怒氣勇氣一刹那便消失無蹤,隻餘惴惴不安。


    阿鸞此時畢竟才是個十三歲的少年,一時感激,將話說得太滿,現在再想,就發現有許多不妥難辦之處,他又緩緩坐下,垂下頭,輕聲說:


    “……景……景生……你……你莫聽他胡說……此事……”


    小花兒淡然一笑,反握住他的手,“——阿鸞,你退燒後還沒吃東西吧,一定很餓。”心裏暗想:——這孩子肯定是腦子餓糊塗了,才渾七八想地犯迷糊。


    阿鸞一愣,不明白為何小花兒忽然說起果腹之事,難道他對進宮之事毫不在乎嗎?還是他對此根本就一無所知?


    阿鸞心裏紛亂地猜測著,但他的腸胃顯然非常讚同小花兒的設想,立刻不客氣地咕咕直叫,阿鸞一下子漲紅了臉,偷眼去看那個唐七少,發現他的情況也非常不妙,正捧著餓癟了的肚子緊皺著眉。小花兒看看他倆,無奈輕笑,對他們的思維方式實在感覺困擾,——這兩個十幾歲的小家夥都快餓暈了還一本正經地談論婚姻之事呢?他們是否知道那是恒古難測的一個謎題?


    小花兒站起身,走到篝火邊翻出昨夜埋進去的山芋山薯,外層裹的泥巴敲碎後連著根莖粗糙的外皮一起脫落了,溶洞裏立刻飄起一股綿密甘甜的香氣,阿鸞和亦嫋齊齊大咽口水,肚子不爭氣地咕嚕亂叫。再也顧不得打嘴仗,拿人開涮了。小花兒扔給七少幾個山芋,他舉著包紮過的斷臂,大蟹鉗子似地勉強捧著山芋往嘴裏送,小花兒看他吃得太過艱難,就走過去拿起山芋喂給他吃,


    “我是山裏人,沒有什麽名諱,你就叫我小花兒吧。”一邊喂他,小花兒一邊隨意地說。


    阿鸞遠遠地坐在另一側,死咬著牙,眼睜睜地看著小花兒喂七少,雖然氣怒難消,阿鸞倒是不喊不叫,隻冷眼看著。


    亦嫋明豔的丹鳳眼中似開出花朵,無比妖嬈,他勾唇軟軟地笑了,對小花兒山裏人的說法一點都不信,坤忘山裏要是有這樣的仙子,那就真是座仙山啦。


    “……咳咳……小花兒……我怎麽聽他叫你景生?”亦嫋揚眉斜瞄著遠處獨坐的阿鸞,又回眸拋給小花兒一個意味深長的甜笑。他仿佛已經聽到阿鸞咬碎貝齒的聲音了,七少的耳力特別好,所謂耳聰目明就是指他這種人。


    小花兒愣了一下,這個問題使他的心無端地微微抽緊,好似被一根絲線綁住,而線頭卻在——卻在阿鸞的手中,“……嗯……那隻是阿鸞的叫法……你就叫我小花兒吧……”他匆匆地把最後一口喂進亦嫋的嘴裏,就捧著一堆芋頭,山薯回到阿鸞的身邊。


    阿鸞自然聽到了他和七少的最後交談,心中的氣怒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他微微笑著望向小花兒,搖曳的日影水光裏,小花兒杏蜜色的臉龐俊美無儔,阿鸞愣愣地看著,忽然低下頭,心中莫名地湧起酸楚,總覺得景生似真似幻,仿佛一轉瞬就會從眼前消失。


    小花兒被他瞧得莫名其妙,趕緊拿起一個山薯喂到他的嘴邊,——阿鸞可別真的餓得大腦缺氧,他怎麽兩眼發直,似有水光呢?


    事實證明,長時間空腹確實令人情緒失控,而山薯的甘香滋味果然比美貌更誘人,阿鸞一嚐之下,大呼美味,就著小花兒的手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再也顧不得傻看美人,莫名感傷,誰說秀色可餐來著,簡直胡扯,阿鸞已經餓了一天兩夜,此時瞅著山薯比什麽都誘人。


    “……哎……慢點……慢點吃……”小花兒一把奪下阿鸞嘴裏的山薯,“——你已經吃了兩個了,這個過一會兒再吃。”阿鸞眼睛直勾勾的,意猶未盡地追著小花兒的手,


    “為什麽,我還餓著呢?”他睃了一眼遠處悶頭吃著的唐七少,小小聲地抱怨,


    “——這個吃多了不好消化,你剛退燒,腸胃弱,還是少吃一點吧,”


    小花兒說話的聲音雖然很輕,但溶洞傳聲良好,坐在另一側的七少聽見了,立刻停了嘴,他呆呆地低頭想了一會兒,就又費勁地捧起芋頭大嚼,好像和誰賭氣發狠似的。小花兒眼角瞄到他,歎口氣,——真是條別扭的小毒蛇!


    “——嗨,唐七,我也說你呢,快別吃了,到時候鬧肚子,可要出醜了。”


    七少一聽,立馬丟下芋頭,他一向自負,愛美如癡,別的不怕,就怕出醜。


    小花兒拿起阿鸞吃剩的山薯,慢慢吃著,看看這邊孤傲多變的太子,那邊毒辣莫測的大少,忽覺前路茫茫。靠著岩壁,半閉著眼睛,——心裏第一次開始想念他今世的家和家裏人,——他的爹,花老大;和他的夥伴,阿暖,花鈴鐺兒。


    正想得心焦,倏地,耳邊響起了悠揚的口哨聲,吹的正是《紅河穀》的曲調,淼淼地似水波般回旋在小花兒的心上,他轉頭看,卻見阿鸞閉著眼睛,撮唇輕吹著,濃長的眼睫蝶翅般顫顫翕動,小花兒心上的那根絲線又上下輕扯,牽拉起來,心便悠來蕩去搖擺不停,——阿鸞竟記得這個曲調,他——?


    唐亦嫋倚著岩壁,微微抬頭,雙眼死死地望向洞頂,像是要將洞頂望穿直望進青天,阿鸞金子般的口哨歌聲在空闊的溶洞裏激蕩流轉,七少默默聽著,半晌,眼底積蓄的淚終於忍無可忍,緩緩地爬下臉頰,——該死的萬惡的千刀萬剮死不足惜的明青鸞,吹個破口哨也能將人吹出眼淚!唐七惡狠狠地瞪著遠處的阿鸞,卻見小花兒也正癡望著他,像是已經陷入了冥想。


    “——景生,你想家了吧?”一曲吹畢,阿鸞睜開眼睛,清清朗朗地望著小花兒,“——是我連累了你,若不是為了我,你現在還好好地在家裏呢。”


    小花兒猛地聽到阿鸞的這些話,先是震驚,繼而感動,——這個驕傲任性的少年貴胄,前些日子還因被冒犯而對自己起了殺心,此時,卻已能體貼人心,謙言道歉了!


    唐亦嫋對阿鸞的口哨聲愛恨交加,正想聽又不敢聽,用鬥篷蒙著頭臉,冷不丁地,卻聽到這麽一番話,不禁心裏一抖,在鬥篷的遮蓋下,他的鳳目閃爍著陰冷的微光,——青鸞——青鸞,自己倒底還是低估了他,這個南楚的青鳳看來確實別有妙處,心有七竅!


    唐七的手緊握成拳,指甲掐進掌心裏,鑽心地疼,牽連著胳膊的傷處,更是痛上加痛,——殺!殺明霄!一定要除掉他!還有——殺小花兒!一旦不能為我所用,就要殺!可是小花兒——?真的要殺掉那個神仙似的妙人兒嗎?唐七心裏拚命地掙紮搏鬥著。一直到朦朦朧朧地睡著,他都沒有想清楚是否要幹掉小花兒。


    第一卷: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唱歌我愛笑。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所謂相處容易同居難,三個少年,年齡相近,習性品格卻天差地別,相差甚遠,相處本就不易,更遑論同居!他們各有打算,各懷所想,各忙所忙,求存同異就變成了一種妄想。小花兒忙著探路,治病;阿鸞和七少忙著療傷,打嘴仗,彼此在心中已將對方絞殺了七八十遍,一天就這麽擾擾攘攘地過去了。


    夜色降臨,洞外林莽深邃,危機四伏,暗中似有無數雙獸眼偷偷窺伺,濃黑的夜闌氤氳著饕餮的狂肆。小花兒在洞口點起兩堆篝火,碩大無朋,金紅的火焰阻擋了一道道慘碧的視線。


    小花兒怕阿鸞半夜著涼,便將他攬到身邊睡在洞室的一角,亦嫋顯得非常疲倦,沒吃晚飯就早早地睡了,鬥篷下的身子蜷縮著,遠遠看去單薄得像隻小蝦。


    迷迷糊糊地睡至半夜,小花兒忽然驚醒,他大睜著眼睛,看到洞口處的兩堆篝火仍在熊熊燃燒著,火光攪動著銀霜似的月光,反射在暗河水麵上,更激起一波波澄碧色的水光,映照得幽暗的洞室像漂浮在搖曳的皓色光波之中。


    “……嗯嗯……啊……啊…………”


    痛楚已極的呻吟聲隱隱約約地傳來,還伴隨著哢哢哢哢的窒息之聲,好像誰的脖子即將被一雙巨手掐斷,小花兒凝神聽著,一下子跳起身衝到亦嫋身邊,幽明的火光下,隻見他的麵色鐵青,雙眼緊閉,五官近乎扭曲,不停地在地上扭動翻滾著,即使觸到骨折的傷處也沒能阻止他的痙攣,顯然身體其他部位的痛苦比骨傷更加折磨人,小花兒以為他患有癲癇,怕他傷了舌頭,趕緊捏住他的下頜,卻無論如何撬不開他的齒關。


    拉開他身上裹著的鬥篷一看,更是觸目驚心,他全身的膚色都已變得青紫,隻有那些縱橫的傷口和他的前胸部位一片赤紅,再查看他的手腳,小花兒不禁倒吸口氣,亦嫋的雙手手心和雙腳足心俱是一片赤紅,


    “——碧血蛭——!”身後忽地響起驚呼,小花兒扭頭一看,見是阿鸞,正瞪目凝注著唐亦嫋。


    “你也知道?”小花兒感到頗為驚訝,他一個身居深宮的王太子居然有這種見識?


    阿鸞眉頭緊皺,看著唐亦嫋扭曲痙攣的五官和身體,不覺也渾身戰栗,聲音沙啞地說:“君翔的大哥許君耀遊曆廣闊,最喜歡鑽研這些毒盅巫術。”


    “那他可提到解法?”小花兒充滿希望地問,一邊按住亦嫋,連點他胸口幾處大穴,以防蛭毒進一步入侵心脈。


    阿鸞搖搖頭,雙眼仍凝視著亦嫋,每次君耀跟著君翔一起進宮,他和阿浩都會纏著他講那些奇事怪譚,但這些言論卻屬宮中大忌,有時君耀實在拗不過他們的糾纏,才三言兩語地講一些旅途見聞,其中就曾提到過這個苗彝盅毒之王,——碧血蛭!即是毒王,那一般人又如何能知道解法?


    小花兒也知道自己問得荒謬,這種毒盅是苗彝部落最神秘也是最狠絕的不傳秘寶,據說並無解毒之法。被下盅之人,每到月圓之夜必然毒發,好似萬蛭遊體蝕心,又似千蟲附體噬骨。那種痛楚一般人萬難承受。


    看看亦嫋渾身蒼青的膚色和其上豔紅的縱橫傷疤,小花兒心中一動,忽然有點明白,不禁更是唏噓,這些新老交錯的傷痕想必是他毒發時為了減輕痛苦自傷而成,他此時也不過就隻有十四歲,卻已經嚐遍苦楚。


    阿鸞也看得驚心動魄,他雖恨極了亦嫋,但麵對這種淒慘已極的場麵,也不免動了惻隱之心。


    “——景生,你可有什麽辦法嗎?”阿鸞疾呼小花兒,在他的眼裏,小花兒即是醫神。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亦嫋的麵色更加青白,一層碧氣在他的皮膚下隱隱浮動,不知是那毒蛭幼蟲還是它的劇毒碧血,從他緊閉的嘴裏發出呼哧呼哧艱難的哼叫,卻越來越微弱,仿佛轉瞬,他的生命就將隨著遊絲般的呼吸飛離身軀。


    小花兒緊鎖雙眉,想了想,“阿鸞,你把他抱坐起來,盡量固定住他,不要讓他亂動。”小花兒急切地吩咐著,他想不出任何別的好辦法,隻能拚上自身,勉力一試。


    阿鸞依言從身後扶抱著亦嫋,雙臂緊緊環圍,將他扣在懷裏。小花兒抽出灩痕,在自己的雙手手心上各劃開一個十字小口,鮮紅的血刷地一下流了一手,


    “——景生,你要幹嗎?!”阿鸞驚呼起來。


    小花兒沒有回答,咬緊牙關,他拿起亦嫋的手,同樣的也在他的雙手手心上各劃開一個十字小口,一股腥甜碧濃的血流了出來,那詭異的色澤,刺鼻的味道,令阿鸞不停地幹嘔。胸臆煩惡中,他驚駭地看到小花兒麵對亦嫋坐下,與他雙手相交緊握,想必他們掌心中的傷口和血液也緊貼混合在一起了。


    “——景生,使不得,那毒盅會過到你的身上!”阿鸞厲聲大叫,當下就要鬆開亦嫋去推開小花兒。


    “——阿鸞,千萬不要鬆手,抱緊他,不然一切都白費了。”小花兒隻來得及吩咐這一句就麵現青紫,不能言語。阿鸞大驚,隻覺砰砰砰急跳的心髒一下子沒了動靜,仿佛自己也正身受盅毒之苦。


    ——若是小花兒死了,那他也斷斷不會獨活!刹那間,阿鸞的腦中忽地浮起這個念頭,望著小花兒青紅不定,勉力強忍的臉,更堅定了這個信念,——什麽東宮儲位,國家,社稷,驟然間像潮水般倒退至天邊,此時此刻,在他的眼中,心裏就隻有這個舍己救人的少年,英勇無畏,好似謫仙,活了十三年,他還從未對任何人,任何事,像現在對小花兒這般心意堅定,——即使現在就和他死在一起,也是平安喜樂!


    想通了這一節,阿鸞不再驚慌,他緊抱住亦嫋,凝注著小花兒,此時,他隻想付出所有為小花兒分憂解難。


    小花兒微閉雙眼,與亦嫋雙掌交握,平定心神,調息吐納,隻一炷香的時間,最開始蛭毒過身的焦躁,隱痛和煩亂就漸漸淡化消退,隨著運功鼓動氣血行走周身各個經脈,他覺得那絲絲縷縷通過掌心的傷口湧進身體的蛭毒如雪遇朝陽,漸漸消融,且涓滴不剩,匯入氣海,令他的氣血更加充盈,身輕神爽,小花兒心裏暗暗納罕,萬沒想到,對他來說劇毒卻是滋補靈藥。第一次,他對天上的大仙有了一絲敬意。


    景生從小就發現自己百毒不侵,知道星屋中的那個話癆司長並沒有誆騙使詐,如今更發覺那老頭兒對自己優惠有加,不但令他百毒不侵,似乎更能化毒自用,強功健體,毒性越強效果越佳。


    小花兒的心裏一陣寒一陣暖,如此看來,他才是如假包換的大毒梟!


    唐亦嫋因為這幾天事態巨變而渾忘月圓毒發之事,睡到半夜被突襲而來的盅毒擊倒,正痛不欲生,死去活來的翻滾掙紮,忽然被人緊緊抱住,動彈不得,那蛭毒正在全身流竄肆虐,撕咬啃噬著他,他想掙脫開禁錮卻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艱難,就在此時,他感到有人握住了他的雙掌,神奇之事隨即爆發,從他們交握的掌心傳來一股極霸道強悍的牽吸之力,將那生吃活剮著他的蛭毒源源不斷的吸走,他的身體分分寸寸地得到解脫和救贖,野獸般的毒氣正被絲絲縷縷地抽離他的身軀,可那緊扣著他的懷抱卻一陣陣地輕顫著,似乎也在忍受極大的痛苦,亦嫋拚盡餘力睜開雙眼,卻隻恍惚地看到小花兒,盤坐在他的麵前,與他十指相握,神情安詳篤定。


    亦嫋震驚之餘還想再仔細看看,但他殘破疲憊的身體再也經不起折騰,暈眩困倦齊齊襲來,將他一下子拖進沉酣。


    阿鸞抱著亦嫋,眼睛卻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小花兒,生怕錯過任何變故,正心緒紛亂激蕩,忽地,感覺到懷裏亦嫋的身體萎頓癱軟下來,阿鸞大驚,以為他已毒發身亡,又不敢驚動小花兒,急得身體打顫,不多時,卻聽到從懷裏傳出細微的鼻鼾,阿鸞驚疑不定地俯身探頭去看,發現那唐亦嫋的麵色已經恢複正常,鼻翼輕輕地翕動,竟已熟睡!


    阿鸞深吸口氣,隻覺渾身粘嗒嗒,涼颼颼,竟出了一身的冷汗,這一個時辰好似一生般漫長,在他的心裏,已經和小花兒生生死死地轉了好幾個圈,額頭上細密的冷汗順著額角滑下臉頰,他卻不敢抬手擦拭,深恐因他的錯失而害了小花兒,正閉目強忍困乏,驀地,一隻手撫上他的臉頰,為他擦去冰涼的汗水,阿鸞猛地睜開眼睛,看到小花兒含笑望著他,燦星般的眼眸映照著銀色的月光,神采奕奕,絲毫不見疲憊。


    “把他放平吧,讓他好好睡一覺。”小花兒輕聲說。


    阿鸞放下唐亦嫋,剛想站起身,一陣暈眩猛地襲來,天地都在眼前緩緩旋轉,阿鸞身子歪斜,差點摔倒,小花兒一把扶住他,心疼地攬在懷裏,


    “阿鸞,對不起,辛苦你了。”小花兒很自責,阿鸞也剛病愈,身體還很虛弱,卻陪著他們兩個毒梟一起受累。


    阿鸞搖搖頭沒說話,心裏卻暖洋洋的很高興。他和小花兒相扶著走到篝火邊坐下,篝火嗶啵輕響,月華如練,纏繞著跳躍的火光,背靠背地坐著,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阿鸞隻覺歲月靜好,現世安詳。這一生人,好像都未像現在這般平和踏實過。


    “——那天,我被父王留在肫州獨自誘敵守城,到如今,不過二十幾天,卻覺恍如隔世。”


    阿鸞的眼睛盯著舞動的篝火,仿佛又看到肫州城內四處衝天而起的大火,“鸞哥兒,鸞哥兒,暗道已遭江水倒灌,走不得了,你快騎上馬去江邊,那裏有接應的小船。”耳邊是嘈雜急切的叫喊,阿鸞緊緊閉上眼睛,不敢再看火光。


    小花兒心下惻然,阿鸞才隻有十三歲,卻被親生父親推上城頭,委以如此重任,簡直是以生命相誘相搏,這就是成為一國太子所要付出的代價嗎?還是所謂的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考驗?


    “你怕嗎?阿鸞?”小花兒輕聲問,又想起自己前世所經曆過的所謂‘父愛’,不禁渾身發冷。


    “——嗯,怕極了,看到成千上萬,黑壓壓奔襲而來的鐵甲兵士,我真的怕極了。”阿鸞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人說起他城上觀敵的恐懼,在他的心裏,景生不是隨便什麽‘別人’,景生是他共生死的知己,也是他未來的伴侶。


    小花兒伸手從背後握住阿鸞的手,緊緊地攥在掌中,此時說任何話都顯得多餘。武王的這種育兒方式倒是與古斯巴達培養繼承人的方式有一曲同工之處,小花兒卻對此非常不以為然,阿鸞,就像當年的自己一樣,身陷其中,無從選擇!


    “——景生,我想我姆媽,”阿鸞吸了口氣,輕聲低語,小花兒卻覺心如刀割,——媽媽,永遠是全人類最初也是最終的念想!


    “她是南楚名門之女,才貌雙全,但好像並不得父王眷顧。”阿鸞喃喃細語,他從沒想過和任何人說起他的姆媽,那是他心底最深沉的痛楚,“我都不太記得她的樣貌了,隻記得她常常背著我在蓮池旁漫步,我記得她肩背的暖與蓮花的香,還有晚天如血的斜陽。”


    小花兒握著阿鸞的手微微顫抖,他對母親的記憶也異常模糊了,從小背著他在老宅裏漫步的那個人是國生姐姐,她也有溫暖的肩膀,和巧笑的臉龐。


    “我姆媽生弟弟阿浩時……難產……那天大雨……乳母抱著我……站在殿角廊下……她說……她說:‘鸞哥兒,從今後,你要自己疼自己了。’……我姆媽走了……那年我還不滿兩歲……”


    阿鸞的聲音好像夢囈,他用背貼著小花兒,輕輕蹭蹭,曲起腿,下頜抵在膝蓋上,像隻孤寂困倦的小貓兒。


    小花兒側身用手指抹去阿鸞眼角的淚痕,——這個高貴孤傲的少年,心裏卻藏著無比卑微的渴望。火光貪戀地映在他的臉上,明明滅滅,竟照得那張臉明秀不可方物,小花兒看得呆住,不知怎的,心裏微搖輕晃,被阿鸞攪起一波波旖旎的微瀾。


    “睡吧,沒幾個時辰天就亮了。”


    小花兒咕噥了一聲,一回身將阿鸞扯進懷裏,仰麵躺下,他怕阿鸞睡熟後滾進篝火,就圈起手臂護著他,


    “景生,你把我們的衣帶係上吧,這樣……我就……就安全了……”阿鸞輕聲說,窘得麵紅耳赤,小花兒不明所以,想想,覺得確有道理,就伸手將阿鸞外袍的衣帶和自己身上內袍的衣帶係在一起,


    “這樣似乎是比較穩妥。”小花兒看看緊緊相係的衣結,笑了,將阿鸞往自己懷裏帶了帶,滿足地歎口氣,


    “阿鸞,晚安!”閉上眼睛,他一下子就跌進夢鄉。


    ——晚安?阿鸞心裏念叨著這有點古怪的睡前祝語,嘴角上翹,——晚安,景生愛妃。


    第一卷: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唱歌我愛笑。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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