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聽後一怔,


    而言卿已經冷靜地開口。


    “第一件事。”


    “你或許認為那些妻主娘子全是惡人,但你應該知道陶娘子。”


    “她其實不懂什麽善惡是非,隻要給她一個正確的引導,她也可以成為一個世俗意義上的好人。”


    祥林又是一愣。


    而言卿接著說,


    “第二件事。”


    “王娘子死了十幾個夫侍,但你可知,那些夫侍並不是夫侍,而是她同母異父的兄長。”


    “她自貶身份來幽州配種,正是為了尋找她那些兄長,她想盡一切辦法保全那些人,並且早在這之前,就已經將那些人送走。”


    “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其實一直有人在為此暗中努力。”


    祥林又是一怔。


    言卿接著說:“第三件事,是我。”


    又或者該說,


    是她,


    是夜鶯。


    “江虞羲沒死,江雲庭也如你所見,他同樣沒死。”


    “像我們這種人,有一個,就會有十個百個,人性本惡,但也人性本善。”


    “假若現在一名老人殺了誰,這老人是個惡人,那我是不是可以說所有老人都是惡人?沒一個好人?所有上了歲數的老人都該死?”


    “假如現在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殺了誰,這孩子是個惡人,那我是不是可以說,所有年幼的孩子都是先天惡童,天生壞種,他們全都不應該活著,全部都該死?”


    “換成這些妻主娘子,也是一樣的道理。”


    封建時期曾有曆史人物,或是文人儒士,或是文臣武將,為當時處於弱勢的女性群體四處奔走,一次又一次為弱者發聲。


    戰爭時期也曾有外籍洋人,頂著長槍短炮,為護我華人同胞而屢次涉險。


    這人世太大了,千人千麵,億萬人也有億萬張不同的麵孔,哪能那麽輕易去定義,哪能隻因一個或者幾個人犯了錯,就去以偏概全。


    而祥林身形一晃,仿佛一直以來支撐著他的某個東西,突然就這麽毫無預兆,在這些言語的摧毀下,轟然垮塌。


    他瞠目許久,張口結舌,半晌之後才眼眶一紅。


    “晚了,”


    “太晚太晚了。”


    他不停地搖著頭,不斷地往後退,而言卿蹙了一下眉。


    祥林卻突兀一笑,“可惜了,不知今年冬天會是什麽樣子,族中那些作坊才建好不久,小娘子的主意很好,那些火炕若真是弄成了,興許今年能多活一些人,少凍死幾個……”


    可惜了,


    太可惜了。


    “江雲庭!!”


    言卿臉色一變,而幾乎在她開口的同時,江雲庭也仿佛有某種預感,突然提氣一躍,直奔祥林。


    但也正如祥林所說。


    晚了,還是太晚了。


    自見到江雲庭那一刻開始,他的手便已探入了懷中。


    他們以為,他精通巫蠱,他是想反擊,他興許會有什麽後手,那些談話是拖延時間,也是一種等待,在等他露出破綻。


    可其實沒那麽複雜,因為他知道晚了,太晚了。


    一寸灰已經下了,這言小娘子不知為何竟然還活著,但其餘娘子卻未必能這麽走運。


    這言小娘子給這江氏宗族帶來了太多,希望,轉機!不一樣的生機!


    可這份生機於他而言,卻是太晚太晚了。


    祥林姓甄,


    他叫甄祥林。


    可他這個姓氏之前,也冠上一個江字,他也是江甄祥林。


    雖不曾生於這方土地,卻也是這方土地將他養大,錯已鑄下,於他而言,就是太晚。


    一抹毒血自祥林口中溢出,而探入懷中的那隻手,則是捏開一個瓶子上的泥塑,細小的蠱蟲已順著心脈鑽入他皮肉。


    他其實,


    其實挺想看看雪後的模樣。


    看看小娘子口中所謂的盤炕,一屋子的熱烘烘,不再冷得直發抖,凍得身子都發僵。


    他也想看看,想挑著扁擔,帶著族人,帶上油坊榨出來的那些油脂,去沭陽那邊走一走,把那油脂賣幾桶,換成銀子拿回來……


    他其實,真的挺想的。


    “祥林叔!!”


    這人世走一遭,而他所聽見的,最後一個聲音。


    是縱使在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後,依然有人願意管他叫聲祥林叔。


    “庭哥兒……”


    “當心,”


    “天地,盟……”


    “江……”


    於深夜氣絕。


    江甄祥林,死於三十六歲這年的深秋,初冬未至,冬雪未來。


    …


    林間刮起簌簌的風。


    江雲庭半捧著祥林的屍身,除去唇邊掛上的那一抹紫黑色毒血,旁的,看起來如常。


    依舊是憨厚老實的那張臉,滿麵的質樸之氣,就仿佛是睡著了一樣。


    可看著這樣的祥林,他喉中一哽,心中直發堵。


    許久之後,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將祥林抱了起來。


    “我……”


    他轉身看向言卿。


    而言卿也正一臉驚愕。


    他們兩個,不論是誰,都沒有想到,祥林的後手,不是為殺人,不是為他們準備的,更不是狗急跳牆,而是為他自己而預留。


    言卿抿了抿唇,許久才說,“走吧,回去,去找你二哥,還有老族長。”


    祥林這事,至少老族長必須知情。


    江雲庭沉默了片刻,才恩上一聲,沉悶地點了一下頭。


    兩人回來時一路無聲,沒任何交談,一個走在前方,一個帶著祥林走在後方。


    而祥林的屋子裏,那農家小院外,江孤昀已在此逗留許久。


    雲庭辦事他放心,以老三的本事絕對能追上祥林,但那個為祥林通風報信的,又到底是誰?


    他蹙了蹙眉,又看向四麵八方,這地方四通八達,連接後山,毗鄰東南方的荒山,有枯木老林,地勢開闊但也複雜。


    “到底是誰……”


    他思忖片刻,又抬指按了按眉心。


    正好這時聽見一陣腳步聲,當他循聲一看,首先見到的,便是老三江雲庭,以及深夜之下,正閉著眼,唇邊也掛上了一抹毒血的祥林。


    江孤昀沉默片刻,又看了一眼言卿那邊,才說:“夜已經深了,您不妨先回去休息?剩下的交給我?”


    言卿:“……”


    確實很疲倦,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從昨夜至今一直沒睡的緣故,她忽然感到很疲倦。


    另外,這大半夜的,分明天氣降溫,可為什麽她反而感覺自己體溫在逐漸升高?


    並不明顯,但總歸是有些渾噩。


    “好,你們記得早點回來。”


    “明天……”


    她思量許久,又看了看江孤昀,說:“明天,我想收拾一些東西,想去後山,在謝羲和的旁邊,立一座新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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