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內出現了一股流言,說朝廷的援軍將要到平城,但是朝廷的援軍是蠻人。


    “那可是蠻人啊!”


    城內各處都響起這一句話,和蠻人比起來,平城城下的李晏軍隊都顯得人畜無害起來,起碼他們不會將平城變成人間煉獄。


    大家麵麵相覷,角落中有聲音響起:“洛陽城內的大火燒了足足一個月,就連皇帝老兒的行宮都被燒毀了。”


    “嘶——”


    有些念頭一旦出現,就像是野草一樣瘋長,再也無法將它鏟除。


    單遠成命人查清流言的來頭,又派軍隊鎮壓,禁止城中人集會,再有人討論這件事,統統被處死。


    “單遠成在自取滅亡。”


    桑封的心情輕鬆了許多,如果單遠成現在出麵解釋,那麽還有挽回的可能,但是他用武力鎮壓,隻會讓城中百姓更加相信這一則流言。


    桑姬摩挲著茶盞,道:“不一定是他蠢,也有可能是——這件事是真的,蠻人真的會支援平城!”


    “這怎麽可能?!”桑封猛地坐直了身子,驚呼了一聲,“蠻人過來是要和主公打仗,這裏可不像是北方諸郡,能讓蠻人砍人像砍瓜,輕輕鬆鬆拿下平城。”


    桑姬道:“這幾年南方上交給朝廷的賦稅,一部分存在了平城。”


    平城向北就是洛陽,南方的糧食都要經過平城運轉到洛陽的糧倉中,洛陽被攻陷後,一部分糧食走陸路送到了長安,也有一部分糧食積壓在平城。


    桑封幾步躍到桑姬麵前,問道:“平城現在究竟有多少糧食?”


    桑姬賣了個關子,“自然是有讓李晏不得不奉我為座上賓的糧食。”


    平城往常就存著足夠供給數萬大軍的糧食,現在隻多不少。


    桑姬比了一個數,桑封震驚到失語,臉上一片空白,這麽多嗎?


    假若主公得到這些糧食,那麽平定天下指日可待,這簡直是意外之喜!


    桑封喃喃道:“這麽大的事情,你竟然瞞了我這麽久?”


    桑姬笑道:“兄長晚些知道,就能多睡一個安穩覺,今日兄長怕是要失眠了。”


    桑封確實失眠了,要是這麽多糧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損毀,他真的無顏去見主公了。


    攻城戰打到現在,單遠成手下的將士傷亡慘重,新征發的士卒家在平城,彼此之間都認識,聽到這一則流言,心中想的更多。


    得益於李晏往日的名聲,平城的百姓沒想過李晏會因為攻城不順屠城,他們隻是單純地做比較,給李晏開城門還是給蠻人開城門?


    這根本不用選!


    單遠成失去了平城父老的心,他守不住平城了,但他現在還掌握著平城!


    半柱香前,平城守軍捉拿趙府一幹人等下獄,單遠成要用桑封祭旗。


    這就是桑姬他們走這一步需要冒的風險,平城沒有被攻破,單遠成就找到了李晏在城內的暗子,桑封隻能在心內祈禱桑姬一切順利了。


    桑姬對自己要做的事情,沒有一分把握,但這個時候隻能咬牙試一試了。


    單遠成膝下有一個女兒,前年和夫婿和離投靠娘家,沒有住在單府中,而是單獨住在了東城的一處道觀中。


    道觀周圍的防守並不嚴密,顯然單遠成是放任這個女兒自生自滅了。


    單蘭珍穿著簡樸的道袍,周身沒有一點豔色,她未施脂粉,臉上有遮掩不住的皺紋,三十如許的年紀看著卻像是四十多歲了。


    “你讓我勸爹不要殺你們?姑娘未免太異想天開了。”


    桑姬抬手扯開了衣襟,指著還殘有痕跡的脖頸道:“因為我相信你不想死!兩年前通城被破,你帶著家中侍衛從亂軍中廝殺而出,可是卻被夫婿指責拋頭露麵,不守貞潔,要求你自盡。”


    “你憤怒不甘,最終與你的前夫和離!”


    單蘭珍像是被戳到了痛處,臉上的平靜蕩然無存,藏在袖下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桑姬道:“我也遭遇了和你一樣的事情!洛陽城破,我的至親長輩要我去死,我不願意,所以我活下來了,站到了你的麵前。”


    她隱去了這其中的艱難求生,正如她沒有說單蘭珍是經過怎麽樣的艱辛,才最終拿到了和離書,而不是休書,更不是棺木!


    桑姬逼近她,一字字地道:“現在又有人逼你去死,之前是你的夫君,現在是你的父親,你要死嗎?”


    單蘭珍眼神閃爍不定,呼吸加重,眉宇間浮現出掙紮之色,顯然她不想去死。


    可是——


    “我不孝,當年的事情已經給家中帶來許多麻煩,如果不是爹幫我,我在兩年前就該死了,現在不過是將這條命還給爹娘,你走吧,我就當你沒來過。”


    她指著門外讓桑姬離開,不打算將她捆起來交給單遠成。


    桑姬不能走,她走了就算能夠躲起來,可是然後呢?


    單遠成決心帶著他的家眷一同赴死,城破之時,就是單遠成全家赴死的時候,他連至親都下得了手,更不用說是城中的糧倉了,他絕對不會想將糧食留給李晏。


    桑姬問道:“你不想死,為什麽還要死?”


    單蘭珍失笑,果然是少年人,以為自己不願意就可以不做,這世間言語化作的刀比真正的刀劍更傷人。


    單蘭珍是父母愛女,長大後嫁到了許家,許家是和桑家、孫家齊名的世家大族,她能嫁進許家全靠先祖的名聲——為了抵禦蠻人入侵,單家上下幾百口隻活下了三個幼子。


    她高嫁進去,和夫婿感情好,膝下有著出色的長子,原本日子該這麽平平淡淡地過著,但是一場戰爭的失敗讓她再也回不去從前了。


    單蘭珍擅長騎射,天賦在眾人之上,她的父親多次惋惜她是女子,否則必定能光耀門楣,她嫁人多年,手上的功夫沒有丟失,那時城破後,她帶著幼子和侍衛一起突圍。


    和敵人廝殺時她沒有感到害怕,之後卻讓她真正明白什麽叫做害怕。


    往日恩愛的夫婿問她為什麽不自盡守節,婆母給她送來了白綾,最讓她驕傲的長子無言地給她磕了四個頭,神三鬼四人一,他在求自己去死。


    當時的單蘭珍不願意死,本朝風氣開放,那麽多女子都不會死,為什麽她要死?就因為她嫁到了世家嗎?


    要展示世家的不同,要彰顯世家的風骨,所以她就要守著苛刻的禮儀,要去死嗎?


    她不願意!


    可是這帶來了什麽後果呢?


    單蘭珍眼中閃爍著水光,兩年後的她想,若是能夠重來,當年她真該去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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