媯翟聽著熊貲這些溫情的言語,想起了星辰說的,息侯臨死前對媯翟的念念不忘,又禁不住潸然淚下。


    媯翟微弱說道:“事到如今,你我恩怨再多也無濟於事了。我縱然殺了你,他再也活不過來,我恨你又有何用?熊貲,我為你誕下後嗣,也算對得住你了,你放過息縣民眾,我倆恩怨相抵,不如讓我安心去吧。”


    熊貲聽罷這話,怒氣又湧上心頭,放下湯碗,道:“寡人這麽多年來,既是做過的事便無後悔二字。寡人什麽都可以應你,獨不能應你求死之念,所以隻要你敢死,寡人便敢教息縣民眾一個不剩。你說這是威脅也好強權也罷,你自己想清楚,你已經錯過一回,再不能錯第二回。”


    熊貲摸了摸湯碗又放下了,氣氣鼓鼓地離去。


    星辰眼淚汪汪抱著媯翟,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媯翟就離開人世。她輕輕地撫摸著媯翟的手說:“翟兒,為何咱們就再也回不到蘆館的日子?那時候的你,不讓鬚眉,天崩地裂亦不能壓垮。我死活勸不了他,如今也勸不了你,我該如何是好?如果你們都去了,我留在世上何用?”


    這天日上三竿,媯翟倚在床邊,星辰正在給她餵湯,一個下人打扮的老奴僕進來,跪在床下給媯翟請安。


    “奴婢參見夫人。”


    媯翟看著床下一人躬身在地,一身烏黑的衣裳,髮髻似團丸斜在右邊,分明武士打扮,為何聽聲音又是女的呢?


    “你是何人?”媯翟輕輕地問道。


    “奴婢醜嬤,老夫人貼身侍衛,今日奉旨來侍奉元妃,特此拜見。”醜嬤回話。


    “星辰,賜座。”


    星辰搬來蒲團給醜嬤,但醜嬤卻一直低頭不肯抬起頭來說話。


    “奴婢麵貌醜陋,不敢驚嚇夫人。”


    “夫人病著呢,沒有氣力多言,請嬤嬤不要憂懼,且起身說話吧。”星辰起身攙起醜嬤,卻被醜嬤的一張臉嚇得花容失色。


    這是一張五官疤痕丘壑萬千的臉,猩紅色的疤痕深淺不一,嘴唇豁口漏著風,讓人質疑這個人是如何能將一句話說完整。


    “這——”媯翟見著醜嬤的臉也驚悸不已,旋即悽然笑道,“老夫人之苦心,蒼天可鑑。”


    醜嬤仿佛已經習慣外人的驚嚇,心平氣和地將隨身的麵罩帶在臉上,開門見山道:“夫人心如明鏡。老夫人想讓老奴來勸您,但老奴並不想這樣做。”


    媯翟與星辰都被醜嬤這樣的坦率驚住了,一時不知問什麽話。


    醜嬤接起星辰手裏的熱湯送到媯翟麵前,道:“夫人,命是您自己的,生與死都在您一念之間,旁人如何能夠幹涉。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在乎稍遲一步?不妨喝了這碗湯,給老奴片刻,聽老奴說點故事也好。”


    媯翟凝視著醜嬤那張怪異猙獰的臉,沒有恐懼,反倒被醜嬤眼睛裏晶瑩的光亮吸引。這是個很有吸引力的老婦人,仿佛眼神裏藏著許多故事與感慨。在那一瞬間,媯翟的好奇心被勾起,竟張開嘴將那一碗羹湯喝了下去。


    “老奴的故事有些長,夫人恐怕沒有好氣力聽那麽久,不妨再賞一點薄麵,多吃兩口。”醜嬤又將糕點端來送到媯翟口邊,但是媯翟不想吃,質疑地看著她。


    醜嬤一笑,不動聲色從懷裏摸出一個瓶子,道:“夫人是不信老奴了。


    這裏有一劑失魂散,夫人隻要想好了,隨時可以做個飽死鬼,老奴絕不阻攔。”


    媯翟接過黝黑的陶瓶,思索了一番,這才拈起糕點吃了幾塊,星辰又歡喜又傷感。


    醜嬤這才盤坐到軟墊上,高興地說道:“老奴還有個不情之請。”


    媯翟吃了食物精力好了許多,說話氣力也大起來,道:“嬤嬤請說。”


    醜嬤豪邁道:“人生苦樂幾十年,故事雖然不一定快樂,但是這樣愁雲慘澹實在沒有必要。不妨請姑娘斟幾壺酒,弄幾個精緻小菜,咱們陪著夫人痛痛快快走完人間的最後一遭。”


    “我不去,嬤嬤就這樣說罷!”星辰瞪了醜嬤一眼,意思是責備醜嬤:都什麽時候了,還這樣胡鬧,存心讓夫人早死。


    媯翟閉眼一想,輕鬆笑了起來,道:“嬤嬤說的有理,人生短暫,何須自苦,總歸一死,不如痛快。難得遇上至情至性的人,星辰,你且去弄吧。咱們也像是在蘆館時一樣,放膽喝一回。”


    星辰懷著複雜的心情將吃食捧來,醜嬤絲毫沒有尊卑之分,而是自斟自飲開來,說開了:“其實在我十七八歲的年紀,也是光彩照人的俊俏模樣,嗬嗬,與夫人應該有得一比吧。我的母親是狄族女子,父親是戎族男子。他們自由相愛,生下了我,卻為族人所不容,隻能逃離部落,四處流浪。我父母原以為躲在高山峽穀之中,永遠也不會有人找到,這樣我們一家三口人就可以永遠過著快樂的日子,但是好景不長,我們還是被部落的人發現了。因我母親堅決不肯離開父親,被族人強行擄了回去。我父親跨上良駒,手持長劍,帶著我去尋找母親。他一人單槍匹馬闖入陣中,寡不敵眾,很快身中數箭,倒地不起。母親獲悉,哭喊著廝殺出來,抱著父親殉情了。那一年,我隻有八歲,他們故去的那一天,我記得很是清楚,也是像今日這樣艷陽高照,天高雲淡。我母親一支一支拔下父親身上的箭,牢牢攥著父親的手,怎麽也不肯鬆開。我抱著她,眼睜睜看著鮮血從她的下腹流出來,直到流幹為止。然而,我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看著她痛苦死去。到了臨終的那一刻,母親哭了,她說她後悔拋下我一個人,後悔沒有先葬好父親,現在隻能要我自己堅強些,一個人好好生活下去。我沿途流浪,風餐露宿,幾乎沒有吃過熟食,最後氣息奄奄被人販子偷偷撿回去,在市集販賣。幾經易手,換過數家僱主,什麽辛苦的事情都做盡,依然無葛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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