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她鬆口氣,卻又聽那紫疤大爺的言語急切起來,夏大伯則不緊不慢,而且話越來越少,氣氛又開始緊張。


    說到僵處,紫疤大爺突然大吼一聲,從腰間拔出一口尖刀。


    不等夏大娘害怕,紫疤大爺翻腕一刀,刺在了自己的左臂上,一個透明窟窿,鮮血迸出。


    這是幹什麽?夏大娘一瞬間想起夏大伯所說的那些天津混混兒好勇鬥狠的故事,心裏一驚。


    夏大伯連眉毛也沒有抬,一言不發,如老僧入定。


    紫疤大爺一翻腕子,又是一刀刺在自己右臂,同樣一個透明窟窿。


    夏大伯依然默不作聲。


    紫疤大爺手微微發顫,略微猶豫,終於又是一聲大吼,第三次把刀刺在了手臂之上。這人也真硬氣,又是一個對穿,竟忍著疼,一言不發。


    這時候,夏大伯二目睜開,緩緩道:綠水長流。


    紫疤大爺長出一口氣,頭上黃豆大的汗珠滾了下來,哈哈笑道:青山不改。右手把左手一抱,喝一聲:走!


    土匪們呼啦啦隨著他蜂擁而去,留下一片黃塵和呆若木雞的百姓。


    這時候,夏大伯向後便倒。夏大娘說:那是因為我撐不住啦!你夏大伯的病腿早就不能動了,根本坐不住,那是我在後頭撐著他啊。這土匪一走,他那大個子,加上嚇,我可也就撐不住了。


    事後,夏大娘問夏大伯,為什麽那紫疤大爺用刀刺自己的胳膊?


    夏大伯淡然道,那叫“三刀六洞”,是他跟我賠不是的規矩,我也就饒了他,不然讓他師傅知道,還不知道要怎樣呢。


    故事聽得挺好,薩滿意而去,回頭一想,想問的還是沒有收穫。


    機智深沉夏大娘


    以後和薩娘談起,才知道家裏對夏大伯的評價是“機智深沉”。夏大娘耳濡目染,也學了不少。文革的時候,汪東興家的司機、保姆等等,都有一段時間離開中南海到部隊農場勞動,當然少不了人人過關。到夏大娘的時候,關於夏大伯的問題,雖然組織上早有結論,但給群眾一個交待是跑不了的。這個事情很為難:你說他是好人吧,人家要罵他封建狗腿子,你是和群眾對立;你說他是壞人吧,自己也要陷進去拔不出來,何況夏大娘也是絕不肯說他的壞話。


    輪到夏大娘發言,一開口就淌下淚來,說夏大伯這個人糊塗啊!他一輩子受苦,一輩子也沒明白過來,到死還受著封建迷信的毒害。他總是和我說,自己這輩子五體不全,那是上輩子造孽造的,是命不好,這輩子不造孽了,下輩子托生個好人家,他不知道這是階級壓迫啊……


    這樣一番檢討以後,把戰士們的階級感情都勾起來了。貧苦人受苦,受到無立錐之地就夠苦的了吧,這夏大伯還要苦,苦到連自己的身體都被殘害了。於是大家義憤填膺,紛紛詛咒“萬惡的舊社會”,喊口號,還挺激動,也沒有人再說夏大伯是什麽狗腿子了。


    也有旁人問過夏大娘怎麽和夏大伯走到一塊兒,夏大娘的回答是受苦人和受苦人,就走到一塊兒了唄。


    不知道是不是實話,反正是無懈可擊。薩娘感嘆。


    我想薩娘感嘆是有理由的,我這個高考數學滿分的老娘,自己可沒有這種智力。當年運動興起,薩娘還革命激情萬丈呢,帶著同學去找老工人揭發薩的曾外祖父的“剝削歷史”。老工人們來得很多,一語卻道破天機:十二小姐(薩娘大排行排十二)長這麽大啦,咱可得看看。可是等弄明白了十二小姐要“大義滅親”,大夥兒就支支吾吾了,末末了,有個老工人告訴薩娘:孫四爺對下人,還是很好的。


    碰了一鼻子灰,兩麵不是人。從政治智慧上說,薩娘比夏大娘差得不止一個檔次。


    但是薩娘說,夏大娘是說過她嫁給夏大伯的緣由,她之所以開口說這個事兒,還和你有一點兒關係呢。


    哦?!這次輪到老薩發呆了。


    誠如薩娘所說,這件事情還真的和我有些許的關係。


    我的父親有兄弟數人,二叔、三叔性豪,少年萬裏,屬於“泰山崩於前而不覺”的性子,而四叔相反,這位後來橡膠第二總廠的總工程師,是個好學生、好工程師,性格敦厚,心思細膩,但是有一點兒心窄。


    四叔好學,他的專業是化工,但很下工夫自學外語,英語、日語都可以流利地和國外人員對話,這在當時的中國並不多見。文革興起的時候,四叔卻因為外語好而遭到批判,這種事情,在文革時期比比皆是,今天往往被當做笑話來看,可是發生在自己的家人身上,那種殘酷,就讓我連一絲幽默也無法感受到了。不久,鬥爭升級到了連四叔上大學也成了罪過——憑什麽就你能上大學呢?


    四叔忍不住分辯,當時就被打,把他的一邊眼鏡片打碎了,打碎的玻璃鏡片嵌在臉上,流著血,四叔就這樣回了家。


    當時我的祖父、父親也無一倖免地挨鬥。祖父經歷多,能夠熬忍,父親的單位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比較他的老師們,自己境遇還算好的。但是四叔卻無法忍受了,一方麵是性格的原因,另一方麵工廠裏很少幾個知識分子,到處是挑動起來的敵意,讓人發瘋。


    晚上,一天水米沒打牙的四叔避開家人,悄悄地進了家。那時候我們全家都住在一個院子,因為各家當時隻有薩一個小孩子,薩爹薩娘又不常在家,便把薩放在小後屋的一個躺車上,夜裏祖母帶著睡覺。四叔那些天每到被鬥,回來總是到小後屋,把繈褓裏的薩抱一抱。他把我抱一抱,說就覺得心裏感到一點兒希望,感到一點兒人生的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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