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是集中了山東、四川、西安等幾個戰犯改造所中軍長級以上和少數高級文官,連同北京戰犯所的全部100多名,浩浩蕩蕩從北京出發的,行前除舉行多次座談,討論應注意事項外,還由每人寫了一份“參觀保證書”,主要是一切行動聽指揮,不準隨便脫離集體單獨活動,見到親友等熟人,不能隨便招呼,如願意與親友等見麵,須報請批準等之外,最特別的、也可能是上級領導指示的,要在參觀時不要觸景傷情。這可能是總結了多年經驗,犯人容易觸景傷情,我在雲南時就發生過這樣一件小小的觸景而傷了情的事。


    有天大雨過後,監獄的下水道不通了,滿地是水,便組織犯人到高牆外挖通一條水溝,我也去了。忽然一輛漂亮的小汽車飛馳而過,它濺起的泥水弄得我和許多犯人滿麵滿身,我定睛一看,立即產生一種平生波有過的激動,倒為那正是我幾個月前天天乘坐的車。我一邊擦臉上、身上的泥水,一麵順口念了一句“無可奈何勞動去,似曾相識汽車來”。立刻就有人把這話反映上去了。晚上,昆明軍管會有位負責人找我去淡話,問我今天出外去排水遇到什麽沒有。我如實照說了,並告訴他這兩句是把北宋詞人晏殊的詞句改了一下,不是我做的什麽反動詩。他聽了隻是笑笑說,這種容易使你觸景傷情的事今後可能還會有,一定要正確對待,不要難過,也不是什麽反不反動的問題,不要小題大作,就這樣不了了之。我以後遇到什麽便若無其事免惹麻煩。


    舊貌新顏 令人激動


    這次出去大規模參觀要經過幾個省市,所到之處大都是國民黨中這些文臣武將的舊遊之地,觸景傷情之事將是無日無之、無處無之,若不先規定一下,說不定會產生什麽不可想像的意外事件。因為像我遇到似曾相識的汽車,因它風馳電掣而過,隻是一瞬的事,如果遇到似曾相識的洋樓,看到被別人居住,一定會產生一下“王侯第宅皆新主”的感嘆。


    從北京駛出的特快列車到達瀋陽車站後,許多戰犯的眼光都不約而同地集中到曾經在東北顯赫一時的杜聿明、範漢傑、廖耀湘等人身上。杜聿明警惕性是很高的,他乘汽車經過過去作為東北九省保安司令長官部辦公大樓時一點也不激動,就像天天看改造所的學習室一樣毫無表情,想從他身上找出頭髮絲那麽細的思想問題也沒有能找出來,真高明!


    戰犯們參觀不是遊山玩水,而是進學校去學習一樣,所以參觀之後便抓緊時間談學習心得和感想體會等。杜聿明參觀後第一次發言表示,使他最激動的並不是看到昔日的辦公大樓而聯繫起來的思想,更不是當年他乘著美國高級林肯牌轎車進出時,必有一排衛兵列隊迎送,遠遠看到他的汽車,兩個號兵便發出“立正”號音,四周立刻寂靜得隻聽到汽車引擎發出的輕微響聲,正在行進的官兵都得停止下來向他敬禮。那種威風凜凜的派頭,他早不屑去回顧了。當前使他感受最深的,是過去不冒煙的工廠都在冒煙,許多舊工廠擴大了多少倍,許多沒有見過的工廠如雨後春筍一樣矗立了起來。他滔滔不絕地追述著抗戰勝利後,所看到的東北重工業區奄奄一息的慘狀。


    在長春參觀汽車製造廠的時候,大夥對這一座汽車城的確感到極大興趣,因為過去大家都是坐慣了外國汽車,沒有想到中國自己也能生產汽車了。所以當工廠的領導叫人把一輛剛裝配好的解放牌卡車駛到我們麵前時,杜聿明便急不可待地走過去,摘下近視眼鏡仔細去看起來。領導我們去參觀的管理人員知道杜聿明帶過機械化部隊,對汽車感興趣,便小聲問了工廠的那位領導人後,居然叫杜上車去試試。當杜一坐入駕駛室,許多人便有點不聽指揮,紛紛走過去。他們想:杜聿明能開車,我們當然也可以上車。杜聿明總算沒有丟人,當他很平穩地把汽車啟動後,內行人一看都暗地裏叫起好來。他把車開著在試車場內兜了一圈,引來了工廠不少職工都圍了上來,他跳下車後,一個勁地贊好,所有在場的人都為他這一句話而點頭微笑。當然,工廠的職工們是不便和這位東北過去的統治者直接交談,但從許多人麵部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這些人都沒有表現出半點惡意,可能是事前關照過了。


    參觀工廠好戲連場 壓軸好戲啼笑皆非


    公私合營 資本家兼任廠長


    我們參觀的許多單位,大都是由單位的黨委一類人給我們作介紹,隻有在瀋陽參觀閥門廣時,是這個廠的資方廠長作的介紹。他一開始就先講明白,他原本是獨資經營這家工廠,以後虧本無法繼續下去,才公私合營,比過去擴大了好幾倍,他作為資方代表,也就是說他還是資本家,現在由他擔任廠長。


    在他沒有講話之前,一看到他那肥頭大耳和胖乎乎的身子,我們就估計這不是一位工農出身的幹部,一聽他居然很坦白承認他還是資本家,也許是由於我們的立場還沒有轉變過來的關係,大家對他都有一種比較親切而不是和對工農出身的幹部那樣隻有尊敬的感情,所以他的話聽起來也動聽得多,特別是他講完之後我們居然有人敢於向他問這問那,這是在別的場合下很少有過的現象,可能有一點點“本是同根生”的關係吧!


    在瀋陽參觀時也曾發生過一場小小的意外事件。那天我們從鐵西區參觀工廠回來,大家都有點累,便倒在床上等飯吃,我們所到之處,所住的地方大都是一般幹部開會時的普通招待所,每問房有兩三張床,甚至更多的床鋪,這與我們特赦後出去參觀住的高級賓館差得很多。我們在瀋陽住的這座樓房,兩麵臨大街,可臥憑窗眺望大街景色,不知是大人或小孩,也不知是有意或無意在給我們開玩笑,正當大半人躺在床上閉日養神的時候,王耀武伸頭向外一看,立刻大驚小怪地叫了一聲:“快來看!”戰犯們雖然連我這個年輕一點的也有四十多,大的近七十,但有時還會和小孩一樣,有什麽熱鬧和新鮮事不但愛看,而且愛問,所以王耀武一叫便有不少人擠到窗前,順他的手所指的地方看過去。一霎時,窗口雖擠滿了人頭,卻變得那麽寂靜,幾乎隻聽到幾十人的呼吸聲,而沒有人願意先打破這寧靜的氣氛,好讓人多去思索一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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