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舊年陳士章懷鄉情重


    獄裏思家同有淚


    陳士章,國軍第二十五軍中將軍長,是淮海戰役中漏網的大魚,福建解放時才被活捉的。像他這樣漏網後又落網的,在戰犯中雖不說是絕無僅有,但也能肯定是鳳毛麟角,為數極少的了。


    我和這位同學不但有過同小組共大鋪之誼,還有過同病相憐住過一間病房之情。我在寫這本書時,差一點點兒把他也漏掉了。今年元旦,我接到美國、加拿大親友們寄來的賀年片中,收到有幾張空白賀年片,誰寄的呢?我隻好順藤摸瓜,找寄信的信封來查對,有幾個信封上也沒有寄信地點和人名,有兩張卻寫了寄信人,可沒有地點。其中一張隻寫了:s。z。chen。我一看高興萬分,這位老“同學”居然沒有忘掉我,那我也不能再在我的筆下漏掉他,否則太不夠交情了。


    我在北京戰犯所調來調去換過四次小組,和他同在一組有半年多。那是1957年過農曆年時,在大除夕夜,大夥玩得半夜去睡覺。我平日一上床,便和電燈一樣,電門一閉,一會兒就昏昏入睡。我這個人腦筋很簡單,不大愛去考慮研究明天該怎樣去應付某一件事。這也許是多年經驗告訴我,考慮得再周到,到時情況一變,自己花時間考慮出來的一套全用不上;所以養成了我不願浪費睡眠時間去考慮明天的問題。


    事情總有違反人們意誌和習慣的時候。除夕夜幾聲鞭炮聲,像炸開了我的心房房門一樣,居然使我無法入睡,一幕一幕的往事,像電影一樣在腦子裏上演起來,簡直和南宋詞人蔣捷在一首《賀新郎瀾中那樣“……記家人,軟語燈邊,笑渦紅透。萬疊城頭哀怨角,畋落霜花滿袖。……”不用說,誰在此時會沒有一點“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的時候。蒙著頭睡在我左邊的陳同學,竟在被子裏嗚嗚咽咽地哭出了聲來。戰犯所不像在監獄,可以蒙住頭睡覺,如果想哭,隻要不吵醒別人,也可以讓你哭個痛快,萬一被同組的人聽到,第二天提出批評,隻要不承認有什麽思想問題而推到做了什麽噩夢,別人也就不會追究了。據陳士章告訴我,有次他的一個小組長不停地問他:“夜裏哭什麽?”他表示不好說。後來那位組長非讓他說不行,他才說:“我說出來你可不要生氣,我昨夜做夢夢見你死了,我捨不得你,所以哭了起來。”誰又能證明他做的不是這樣的噩夢呢?


    大年除夕夜,犯人在蒙頭哭泣,誰都知道這是在想家。第二天我悄悄地告訴他:“昨夜鞭炮聲中我哭了。”他也就坦白承認他也哭了。我便順手在一張小紙上寫了一首七絕,他一看馬上把它撕掉,並用力在我手上捏一下,說:“你還怕挨批挨得不夠,寫下這些東西讓人來鬥你。”我點點頭表示謝意。這首詩前兩句我一直再也想不起來,隻有後兩句還有一點印象:“……獄裏思家同有淚,深宵對泣不為貧。”


    “在劫難逃”是天數


    說句良心話,雖然毛主席說過,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我卻認為我當了戰犯後,比我過去對待政治犯要好得多,起碼不挨打挨罵還吃得上中等夥食,除了想家會流流眼淚外,別的事是不會這樣傷心的。


    我一聽到陳士章告訴我,他每到過舊曆年總得哭幾場,年年如此,我便認定這是一個可交之友。我的多年經驗告訴我,一個對父母不孝、對妻子兒女無情的人,肯定是一個壞人,絕不能和他交朋友。你想一個對父母妻兒無情的人,會對朋友講義氣嗎?


    自聽過陳士章哭聲之後,我便有心與他往來,但在沒有釋放前,不管是戰犯還是罪犯,總是提心弔膽怕人抓辮子的;特別是一些嚴重的思想問題,一旦被人揭發,即使不影響前途,也不會罪上加罪,但檢討批評這一關就不能輕易通過。說句老實話,在沒有得到自由之前,誰會對共產黨講過的話能毫不懷疑完全相信呢?因為這是和自己打過仗或被自己抓過殺過的敵人嘛!對陳士章,我也存在著“未可全拋一片心”,多少留一點的想法,倒是他看我肯和他談出一些思想問題,這位老實而忠厚的農民出身的同學,對我卻是無話不談。


    有天,我聽到和陳士章同隸屬於第七兵團的四十四軍軍長王澤浚告訴我,陳是一個臨陣脫逃的膽小鬼,結果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逃了第一次逃不了第二次,不過多享幾個月的福,又和我們見麵了。陳士章自己也不否認他跑了又被抓的事,但他則認為是“在劫難逃”,實乃天數也,非人力可挽回。


    我對這位“同學”這一不平凡的經歷,當然非常有興趣,總想和他詳細談談。幾次有一點時間可以談,但每次都有幾位那樣愛湊熱鬧的“同學”插進來;芻然,不都是想找批評別人的材料,甚至還是來加入進來“擺龍門陣”(四川人稱閑聊天為擺龍門陣)。像王澤浚就說過,第7兵團中,軍長有的打死,有的被俘,有的逃跑……一說到勁頭上,他袖子向上一勒:“格老子!還有一位在突圍突不出去時,競叫副官打開皮箱取出中將銜的將官大禮服穿上,所有勳章獎章掛好,布鞋換成皮靴,向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行了一個軍禮,準備‘成仁’。當他正舉起手槍要向自己頭上射擊時,大大出他意外,奪下他的手槍的居然是摸進他指揮所碉堡的解放軍。”那位被他說的64軍軍長把頭一偏,馬上站起來,朝王澤浚“呸!”了一聲,悄悄走了。當然,這會引起我們輕聲笑一陣子。但我想讓陳士章談他的事卻沒有時間了,大家隻好拍拍屁股上的灰塵,各回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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