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死去的日本小兵已經徹底失去了說笑蹦跳的能耐了,他一聲不吭了。韓秋雲似乎看見了那具慢慢冷卻的屍體正在蜷曲著蠕動,像是一條冬眠的蛇。從一個活人到一具屍體之間,有一顆子彈頭,金黃色的,腰豆一樣的形狀,在陽光下麵好看極了。韓秋雲想,這樣漂亮的小東西,如果不是用槍發射出去的,而是吃到嘴裏,咽到肚子裏,想必也不會出啥大的毛病。


    韓秋雲那時候自然不會明白這樣一個道理——漂亮的小東西加上速度,等於從生到死的橋樑。但是,在那樣的時刻,韓秋雲卻似乎明白了另外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上,真正最讓人噁心的,便是死人,沒有比死人的事更讓人噁心了,沒有比自己親手打死人更讓人噁心的了。當然,噁心歸噁心,她也知道,如果不是她開槍打死那個日本兵,說不定就是那個日本兵,會在某一時刻向她開槍,把那個漂亮的金色腰豆射進她的體內。極有可能。 現在,她就不僅是厭惡了,極度的恐懼潮水般地湧上了心頭。她恐懼那種漂亮的、金色腰豆一樣好看的小東西,她想她寧肯讓別的東西進入她的身子,哪怕那是羞恥和痛楚。


    她不想死,她早就放棄上吊的念頭了。 耳邊又響起了高秋江的喊聲。高秋江的聲音已經啞了,她一邊射擊一邊叫喊:“姐妹們,要節省子彈,把鬼子放近了打。”


    韓秋雲看見高秋江的眼睛像是染了血,紅得發黑。猛然間,她的眸子被灼痛了,她看見對麵的一蓬樹叢裏閃過一道弧光,好像有一團火球向這邊撲過來。這時候她想起了自己的職責,她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愧疚。她舉起手槍,想把視線集中起來瞄準一個日本兵,她似乎看見了那個日本兵也正在端槍瞄準她。


    一個嚴重的問題頓時麵臨眼前——要麽打死那個日本兵,要麽讓那個日本兵把自己打死。 在這一瞬間,她不由自主地就忘掉了一切,毫不猶豫地端起了槍——她決定打死那個日本兵,而把自己留在人間。可是,手指一觸上扳機,胸口又惡惡地翻上一股血腥,擊發的手指就僵硬了,心裏又想嘔吐。還沒有等她吐出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發生了——她先是聽到一聲悶響,接著眼前大放異彩,滿天飄揚著紅色的灰色的白色的樹枝,伴著熱辣辣的血浪撲麵而來。風聲從耳邊擦過,像林子裏的呼嘯,陰森而又強勁。就在這撲天蓋地的轟鳴聲中,她的胸部被重重地擊了一下,與此同時,懷裏咚的一聲落下一個濕漉漉的物件。


    韓秋雲疑惑自己被砸斷了肋巴骨,許久才敢睜眼看那物件,隻看了一眼,就啊一聲慘叫,昏了過去。


    韓秋雲是在撤離晏公廟戰場的第四天醒過來的,但是醒過來的韓秋雲已經不是原先的那個韓秋雲了,即使是醒著,也還是在夢中。 在這個陰風呼號的下午,韓秋雲仍然我行我素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騰雲駕霧一般回到了藍橋埠。


    從前,藍橋埠曾經是一個擁有一千多口人的舊式商埠,雖然三麵環山,但是有一條三十多丈寬的二道河從鎮東擦肩而過,不僅給這個僻鄉集鎮點綴出一片旖旎水色,也給藍橋埠人


    帶來了食鹽、布匹和洋火,富綽人家往往還能用上洋胰子。收成好的年頭,到了農曆八月十五,就會由鎮上頭麵人物張羅,從城裏請來大戲班子,在街東的大壩上演上一兩場大戲。這個時候,便是孩童們的節日了。


    在童年的韓秋雲看來,山外的一切事情都是遙遠而美妙的,比方從城裏來的大戲班子演戲用的美孚燈,雪亮耀眼,就像夜裏從山那邊鑽出來的太陽,能把方圓幾十裏地的蛾子蝗蟲都引過來,飛在頭頂如同一片黑壓壓的雲彩。還有演大戲那些人身上穿的綾羅綢緞,在美孚燈下熠熠閃光,流金溢彩,也讓藍橋埠的男娃女娃們無限神往。有些個年頭請的大戲班子唱黃梅戲,韓秋雲聽得不甚明白,台上不是男的哭就是女的哭,有時候哭著唱著唱著哭著就暈死過去。女戲子扮的角色大都是好人,大都是跟男人好得要死要活卻又好得沒有好結果。大戲裏頭的男人也大多是好人,不知道怎麽搞的就做了對不起女人的事情,讓那女的淒淒婉婉悲悲切切,又是哭又是唱委實傷心得讓人心疼。有時候直到拆了戲台,大戲班子走了好幾日,那哀轉淒婉的唱詞兒還在藍橋埠的天空上飄蕩。


    住在鎮上的人並非都是手工業和商販,多數人也是要下地種田的,田地裏有時就會傳出一陣陣“隨秋風飄零到天涯,身在何處何處是家”的黃梅調兒。自然,藍橋埠人唱得不如人家大戲班子唱得那樣好聽。


    有兩個年頭,請的是河南梆子,這就跟黃梅戲不一樣了。梆子戲的戲子看上去要比黃梅戲的戲子有勁得多,台上遛步虎虎生風,不管男的女的,一嗓子亮出去,高亢激越,有時候能把尖尖的高音拔到天上去。拔到最高處,還不忙著落下來,而是啊嗬咦唏呀嘿謔呀嘿咦呀嗨地一段一段地往下掉,那聲調左拐右拐拐得極有味道。且打鬥多。梆子戲裏的女戲子多是扮演花木蘭穆桂英樊梨花之類的角色,要麽橫一柄寒光如冰的三尺長劍,要麽挺一桿紅纓飄飄的方天畫戟,那樣子威風凜凜英氣逼人。一旦開打那就更是熱鬧非凡,隻聽鑼鼓喧天,滿台錦繡雲動,你來我往,你上我下,左一個跟頭,右一個掃腿,一會兒倒下一個,一會兒起死回生,看得人眼花繚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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