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漢英的眉頭跳了跳,揪著手套擦了幾下手,又看了看身邊的幾位軍官,問道:“你們說呢,斃——還是不斃?”


    這時候站出來一個獨眼軍官,挺了挺身板說:“團座,國難當頭,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把這個秀才交給我吧。” 劉漢英沉吟片刻,揮了揮手說:“也好,讓他到補充營裏當一名學兵。但是,得嚴加防範,這個人的腦子裏有點共產黨的味道,一旦發現有不軌行為,就地槍斃。”


    說完,又扭頭對旁邊一名身著戎裝的女軍官說:“既然不殺,那就都不殺,這個小女子交給你了,在戰地服務隊加一個名額。”


    五天以後,劉漢英的七百人馬在凹凸山北側的舒霍埠匯齊了。有從水路來的,也有從山路來的,還有幾十號人已經被日軍俘虜了,就在拉出去活埋的路上,被楊庭輝的部隊打了伏擊,這幾十號人也逃了回來。


    舒霍埠是洛安州西南重鎮,四周峰巒疊錯,山穀溪流交匯,原始森林遍布,多年積累的樹葉漚爛成泥,形同沼澤,陰森森幾乎與外界隔絕,的確是一塊可供殘兵敗將休生養息的天


    然妙地。長官部對劉漢英特別交待,日軍自中國軍隊發起平型關戰役以來,報復心切,其焰正熾。長官部要劉漢英注意保存實力,避敵鋒芒,暫不出戰。八路軍捅的馬蜂窩,讓八路軍去對付好了。國軍宜在凹凸山站穩腳跟,擴大隊伍。劉漢英的頂頭上司師長方阜陽甚至斷言,隻要在凹凸山上有了三千隊伍,日軍沒有上萬兵力,斷然不敢貿然進犯,向前推進也隻能繞道而行。


    這時候,劉漢英就不再是國軍第二四六團團長了,在舒霍埠安穩營盤之後,他就一躍而成了國民革命軍凹凸山抗日獨立旅少將旅長兼凹凸山特別行政公署專員。劉漢英派出十幾路人馬,到周圍十數個縣境收羅散兵遊勇,並且聯絡各縣原政府公務人員,建立區鄉保甲,抽丁徵稅。不到一個月,又補充了二千兵員,並在舒霍埠紫雲觀東邊蓋了一所速成學校。為了體現重視教育,劉漢英自兼校長,從凹凸山區近百個集鎮選拔優秀男女少年前來就讀,免費提供膳宿。這自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向老百姓多征點捐稅也就什麽都有了。


    從舒霍埠往西三十裏,有一個烏龍集,從地形上看,是舒霍埠地區西部邊緣。烏龍集南頭有幾幢灰牆灰瓦的大房子,原先是一個大戶人家的祠堂,因為懼怕日軍逼近,族長倚仗有錢,早已逃往西南。族人也少了許多規矩,祠堂基本閑著不用,劉漢英手下獨眼軍官的七十九大隊便駐紮在這裏。


    幾天之後,陳墨涵從老兵的嘴裏知道,這個七十九大隊原先並不是劉漢英的部隊,而是前不久在東條山事變中被蔣文肇的部隊擊潰後收編過來的,本來是一個團的建製,團長就是那個救他一命的獨眼軍官石雲彪。副團長名叫莫幹山,是東條山事變主將、原第七十九軍軍長武培梅的貼身警衛。


    在所謂的東條山事變中,由於蔣文肇等部隊的大舉圍剿,武培梅和七十多名高級將領戰死,一萬多部隊潰同流沙。石雲彪和莫幹山等人為了顧全抗日大局和一千多名弟兄的身家性命,最後放下了武器,由蔣文肇指令手下師長方阜陽負責整肅。後來因為日軍向華東後方進逼,戰事吃緊,方阜陽才把石雲彪殘部編入劉漢英團,降格為大隊,石雲彪降級當了大隊長,莫幹山當了副大隊長。其餘趙無妨、李三元、潘眾興等幾個營長均降為中隊長。


    對於七十九大隊以上經歷和石雲彪、莫幹山等人同蔣文肇、方阜陽和劉漢英等人的恩恩怨怨,新入戎馬的陳墨涵自然不甚了了,他沒有從石雲彪等人的表情上看出半點蛛絲馬跡和絲毫的不滿和委屈。他們的臉色都是鐵板一塊,對他們的經歷諱莫如深。陳墨涵從他們那裏所領教的是對肉體和意誌極盡鞭撻的訓練。


    這是晌午。太陽如同一團正在燃燒的火球,無情地烤灼著山巒,無數尖利燙熱的鋼針穿透了沒有雲層的三伏天空,無遮無攔地紮進了學兵陳墨涵的肌膚,又將皮膚深處的水分一點一點地擠出來,堆積在毛孔的周圍。大顆大顆的汗珠落在眼前的紅沙地上。


    身置此境,一向鄙視粗魯而極其珍惜麵子的陳墨涵也難保讀書人的禮教了,常常在心裏恨恨地罵娘。他娘的實在不是個滋味,真正是斯文掃地。


    大隊長過來了。


    獨眼大隊長一步一頓,步伐沉穩有力,咄咄逼人。厚重的皮鞋在地麵上踩出隆隆的聲響,透過地皮,從一個地方滲到另一個地方,又從腳心傳到陳墨涵的心肺處。


    陳墨涵懼怕這節奏分明一聲重過一聲的腳步,他尤其厭惡跟在大隊長身後的那條短腿的白毛狼狗。那狗吐著猩紅的舌頭,顯然也是被炎熱烤灼得心煩意亂,一雙圓乎乎的小眼睛賊溜溜地東張西望,不時低下頭,鼻子貼著地嗅來嗅去,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狗的毛躁好動同大隊長的威嚴板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即使是驕陽似火的三伏天,獨眼大隊長也是一身厚厚的軍裝,風紀扣一絲不苟,腳登一雙貨真價實的馬靴,站在那兒,任憑汗水濕透全身,也定然紋絲不動。隻要操練場上還有一個兵,大隊長就不會離開操練場。


    陳墨涵聽老兵們說,大隊長石雲彪是北方人,出身軍人世家,曾就讀於磁縣講武堂,後來又就讀於保定陸軍學校,少年時自以為是軍中驕子,必定能夠成為棟樑之材,故驕矜自負,諸多同僚在他眼裏如同草木。此公與人相處不苟言笑,篤奉守時、守信和苦讀之軍校精神,崇尚孔明之智,雲長之忠,子龍之勇,翼德之猛,每戰必定督部勇猛拚殺。前幾年全麵抗戰還沒有開始,日本先遣特務機關派出浪人潛入華北腹地製造事端,一個浪人團夥跟七十九軍的一個營打起來了,石雲彪時任連長,因防禦陣地被敵突破,率殘部同倭寇展開白刃格鬥,左眼被倭寇的刀尖紮破,戰後在醫院裏摘了眼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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