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麽一瞬間,許長安懷疑自己沒睡醒。


    不然怎麽今天發生的一切,都這麽,這麽荒謬呢?


    粉紅色的秋千,王府裏的黃沙,通向自己臥房的暗道,還有話裏話外的王妃。


    王妃?


    男王妃?


    難道這個世界還能男男結婚生子嗎?!


    神思恍惚的許長安,並不知道他無意間道出了真相。


    他所受到的衝擊實在太大,以至於完全沒有注意薛雲深說了什麽,直到薛雲深把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他才如夢初醒地匆匆一拱手:“殿下,我還有要事在身,先告辭了。”


    說完,也不敢看薛雲深的臉色,幾乎是逃也似的腳步不輟地走了。


    薛雲深並沒有攔他,因為暗道還差最後一道工序。


    “他肯定是急著回去把地麵砸開了。”薛雲深篤定地想。


    可惜許長安並沒有照薛雲深想的那般去砸地麵,他一口氣跑出了王府,又一陣風似的刮進了他爹娘的院子。


    “爹!娘!”許長安砰地一聲撞開了許慎柳綿的房門。


    許慎不在,被門板撞開的動靜唬了一大跳,柳綿驚魂未定,一回頭看見許長安的神情,當場鞋也不穿了,光著腳就從羅漢床上奔了下來,急急拉住了許長安的手腕:“怎麽了?這是怎麽了?誰給你氣受了?”


    麵對柳綿焦急的神色,許長安高懸的心略略定了一些。


    以他娘對他的溺愛程度,是絕對不會把他嫁給別人的。


    不過這個前提建立在,許長安他千真萬確沒有嗅過三皇子的基礎上。


    可惜暫時還不明白三皇子就是他養的牡丹花的許長安,並不知情。


    稍稍平複了心情,許長安冷靜且克製地問:“我和三皇子有婚約?我是不是要嫁給他?”


    聞言柳綿臉色倏地一變,而後意識過來,強裝無事地笑了笑,回避道:“誰同你說的?”


    一見柳綿的反應,許長安心裏登時涼了半截。


    “居然是真的。”許長安想,“鎮靜點許長安,不就是嫁個人嗎,有什麽好吃驚的,別忘了你現在可是重生人士,連死而複生都經曆過了,還有什麽能嚇到你的?”


    他娘的這不是廢話嗎?


    當然有啊!


    “我不要嫁人!”


    “娘,你說的那些未出閣的千金呢?”


    許長安儼然快要癲狂了,他猛地一頭紮進裏間,翻箱倒櫃地東找西找,企圖找到那一堆名門閨秀的畫像。


    奈何找了大半天,一個畫角都沒翻著。


    確定那些畫像的確是消失地一幹二淨了,許長安頹然地垂下肩膀,轉過身來麵對著柳綿,可憐兮兮又幹巴巴地道:“娘,別把我嫁出去,我還要給你養老呢。”


    柳綿聽了這句話,險些落下淚來。


    自許長安與三皇子的婚約定下來至今,她從未睡過半個安穩覺。一方麵她氣小兒子胡作非為,偏生招惹皇室。另外一方麵又責怪自己,認為是自己疏於教導,才害得小兒子淪落到年過十七還不清楚他是什麽的境地。


    雖說當初隱隱察覺到了小兒子不對,柳綿卻從未想過他會不是彩雲間的人。加之長安幼時體弱異常,至今刺都還是軟綿的,忙於四處求醫問藥的柳綿,壓根沒往深處想。


    等到後來發現時,事已成定局,一切為時已晚。


    許長安沒料到他娘說哭就哭了,因而很是手足無措了一番。沒等他豁出去彩衣娛親,柳綿已經恢複了鎮定,拿手絹拭幹了眼淚。


    “長安,”眼角殘餘淚痕的柳綿,平靜道:“娘想好了。”


    “離你成年還有九個月,若是九個月後你還是不願意嫁給三皇子,娘就帶你逃出去。”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小兒子的花苞被切掉。


    抱著這樣想法的柳綿,語氣十分輕鬆,仿佛說的並不是什麽抗旨而逃亡命天涯的大事。


    “天大地大,總有咱們一家人的安身之所。”


    說完,為了以示安撫,柳綿輕輕拍了拍許長安的手背:“不要怕,娘會保護你的。”


    許長安此刻已是說不話來了。


    作為弘文學館的學子,許長安在入學不久便跟著先生仔細研習過大周朝的律曆。


    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周朝皇帝對他江山的掌控程度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地步。


    許長安記得先生授課時,曾經講過一個例子。


    說是先帝在位時候,有位將軍叛國潛逃,不出三日就被奉旨捉拿的將領於兩國邊境擒住,一路帶回皇城斬首示眾。


    將軍一家老小被砍下來的腦袋,在城牆上掛了足足半個月。


    三日奔馳千裏,看似荒謬不可信,可問題是,這是一個玄幻世界。


    許長安不敢想象,若是他執意違旨不肯嫁與三皇子,受到牽連的他爹娘親兄長大嫂,他二叔一家,遠在邊疆的三叔一家,會落個什麽下場。


    皇權社會,天子之令高於一切。


    許長安默然半晌,低聲問:“不能讓爹去求皇上退婚嗎?”


    柳綿搖了搖頭。


    “唉。”許長安無聲歎了口氣,心想:“看來是沒辦法了。”


    他伸手抱了抱柳綿,安慰道:“沒事的娘,咱們不用逃。”


    我嫁就是了。


    這句話許長安沒說,柳綿卻懂了。


    撲在小兒子懷裏,柳綿沒忍住痛聲哭了一場。


    她一邊哭一邊後悔沒有早些告訴小兒子,他是顆刺軟趴趴的仙人球。若是他能早些知道大家都是植物人,又怎麽可能會去嗅那位三皇子呢。


    許長安聽見他娘的哭聲,覺得自己也有點想未語淚先流。


    但是為了不惹他娘傷心厲害,唯有默默收緊了手臂,


    當然了,他現在還不知道,當初那位奉旨捉人的將軍,其實是爬山虎。而他娘說的闔府潛逃,也並非完全衝動下做的決定。


    ——隻要逃進沙漠,除了沙棘,幾乎無人能追得上仙人球。


    好不容易哄好了柳綿,又再三保證自己願意嫁人,許長安終於從他娘的屋子裏出來了。


    獨自回了院子,許長安懨懨地呆坐了會兒。想起半個月前繪到一半的畫,便下意識想叫楚玉研墨。


    “楚——”


    楚字出了口,許長安才記起如今楚玉還在回春局裏休養著。


    “公子,您可是有什麽吩咐?”


    聽見聲音,名叫心白的仆從忙小跑著進來。


    許長安蔫蔫地擺了擺手,打發人走了。


    等人走到一半,又想起武術師傅林見羽來,於是喊住了人問:“林都尉呢?”


    心白站在書房門口,很是機靈地答道:“公子您忘記啦?林都尉讓安公子拉去聽曲兒還沒回來呢。”


    去聽曲兒,那道宣也是不在了。


    許長安點了點頭,示意心白退下後,拿手撐著下頜,愣愣地看了兩個時辰的丹色近殷紅的天空。


    晚膳是在他自己院子裏用的,許長安味同嚼蠟地扒拉了兩口,便放下了筷子。


    他悶悶不樂的模樣被有心的仆從記在眼裏,轉頭一字不漏地向擔心不已的柳綿許慎匯報了。


    柳綿聽到許長安晚膳隻用了兩口,連忙親自趕到膳房裏,和麵擀麵拉絲,輔以高湯做底,給許長安做了份他愛吃的潑辣油軟麵條。


    另外一頭,早出晚歸的許道寧也自媳婦嘴裏聽到了弟弟晚膳沒吃的消息。他看了看手裏拎回來的春風樓的點心,剛猶豫著分成了均勻的兩份,就被媳婦敲痛了腦袋。


    “你這個笨的。”殷如雪耐不住小聲罵了句,將點心重新分成一大一小兩份,而後努了努嘴,示意許道寧將多的那份給許長安送去。


    許道寧傻子似的樂嗬兩聲,冷不丁俯身親了口自家的媳婦,不等人反應,就忙捧了點心,顛顛往許長安院子裏去了。


    許長安完全沒想到一頓晚膳不吃,會導致這麽大的後果。


    望著殷殷關切的爹娘兄長,和堆在麵前小山般的吃食,許長安滄桑地抹了把臉,暗暗發誓再也不隨便餓肚子了。


    直盯著許長安吃了個肚皮滾圓,他爹娘兄長才算是放過他。


    夜深露重,許慎柳綿先回去了。許道寧陪坐了會兒,就被許長安催著走。


    許道寧不動如山,堅持要親眼見許長安歇下才走。


    許長安拗不過他,隻好邊沐浴邊隔著門板同許道寧說話。


    “水涼了沒有?”


    “還沒呢。”


    過了會兒,許道寧又問:“水涼了沒有?”


    許道寧平均小盞茶功夫問一次,讓原本想泡久些許長安不得不匆匆拭幹淨水,結束了沐浴。


    “長安,”走在前往臥房的路上,思忖良久的許道寧開口道,“你要知道,對於我們來說,對於大司馬府而言,小公子許長安的愉悅,永遠是最重要的。”


    “這一點,從你小到大,將來到你成家立業,都是不會變的。”


    許道寧伸手摸了摸弟弟的頭,他迎著許長安澄澈幹淨的目光,緩緩說了道:“所以你不要勉強自己,不管怎樣,天塌了都有哥哥給你撐著呢。”


    許長安低低應了聲。


    說這話的許道寧,肯定沒想到撐天這日會來得這麽快。


    許長安剛踏入臥房,就想起下午在薛雲深府裏見到的那條暗道,當場昂的一嗓子嚎了出來。


    於是,等了半夜沒等到地麵砸開的薛雲深,沒忍住遣人敲開地麵後,從暗道裏鑽出來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未來的大舅。


    兩個身高勢均力敵的男人,一個站著,一個卡在地洞裏。


    許道寧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薛雲深。


    在這種詭異的情況下,薛雲深依然麵不改色地問道:“長安呢?”


    坦白來說,要不是薛雲深身份尊貴,他這登徒子般的行徑肯定是要遭許道寧一頓毒打的。


    許道寧勉強將怒氣壓了下去,冷冷道:“長安自是在長安的房裏,不過下官倒是好奇,這深更半夜的,墨王殿下怎麽會出現在我的房裏?”


    薛雲深無言以對,氣呼呼地把袖子一甩,沿暗道原路返回了。


    次日,許長安在去學館的路上被薛雲深逮到了。


    麵對氣急敗壞的薛雲深,許長安隨口扯了個他現在住在他爹娘院子裏的理由。


    薛雲深壓根不信他的說辭,等到晚間再來,見到的依舊是麵冷聲更冷的大舅。


    如此三番五次,薛雲深總算是絕了半夜暗道幽會的浪漫心思。


    在過了心裏那道坎後,許長安對於身旁如影隨形的薛雲深,漸漸也沒那麽排斥了,權當是多了一個跟屁蟲。


    當然,如果薛雲深能不那麽自戀的話,就更好了。


    這日,是安子晏生辰的前日,許長安收到回春局遣人送來的消息,說是楚玉可以接回去了。


    帶著武術師傅林見羽,天字號跟屁蟲許道宣,地字號安子晏,以及與地字號形影不離的玄字號孟銜,外加一個尊貴的皇字號薛雲深,許長安叩開了回春局的大門。


    麵目嚴厲的麼麽聽明來意,將信將疑地打量了幾個人一眼,最後隻讓許長安和薛雲深兩人進去了。


    這是許長安頭一回進入回春局,也是頭一回見到花形的楚玉與段慈玨。


    露天的回字形天井,一株三丈高的巨型霸王花,與一簇高約兩尺半的捕蠅草比鄰而居。


    站在懸空的走廊上,許長安發現天井裏的地麵是烏黑近墨色的泥土,泛著奇怪的藥味。呼吸間吸入少許,便足夠整個人昏昏沉沉的。


    許長安不知道他身上出現了顯形現象。


    軟軟的,不像別的仙人球那樣,往四周奮力支棱著突起的刺,悄無聲息地自他皮膚底下冒了個尖尖。


    許長安覺得臉色有些癢癢的,忍不住想伸手蹭一下,隻是他剛抬手,就讓人給捉住了。


    薛雲深單手抓住他的手腕,另外隻手將他轉了個麵向,推進了自己懷裏。


    “屏氣。”薛雲深道。


    聞言,許長安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沒過兩息功夫,臉上的瘙癢感便褪下去了。


    緊接著,他感到有人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從薛雲深懷裏探出個頭,看見許久不見的楚玉化為了人形,麵色紅潤地站在那裏。


    楚玉身後,是臉色好看許多的段慈玨。


    “歡迎回來。”許長安微微一笑。


    舊友痊愈,便又是一場高朋滿座的喜事。


    一行人定了春風樓三樓的雅間,席間,段慈玨不懷好意地打趣好友孟銜,向來不怎麽搭理人的孟銜,難得出人意料地回敬過去。


    兩人刀光劍影地拌嘴,安子晏拉著楚玉左瞧又瞧,趁機灌了楚玉不少酒。


    等拌嘴的二人發現時,為時晚矣。


    楚玉臉色紅彤彤地站起來,對著許長安大聲道:“公子,楚玉敬您!”


    被許道宣聯合林見羽灌了好幾壺酒的安子晏,也跟著湊熱鬧的高聲道:“長安,我也敬你!”


    有了這二位開頭,擅於見機行事的許道宣忙拉了林見羽一起。


    “敬我們的長安。”兩人齊聲道。


    段慈玨居心不良地挑了挑眉,斟了滿滿一杯酒起身:“敬許小公子。”


    見狀,無法置身事外的孟銜亦隻好倒酒:“敬許小公子。”


    望著堪堪都快湊了一桌的狐朋狗友們,許長安無奈地搖了搖頭,正準備舉杯時,薛雲深按住了他。


    順走許長安的酒杯,薛雲深起身與眾人手中的酒盞微微一碰,道:“敬墨王妃。”


    “敬墨王妃!”


    幾人仰脖一口幹了,然後紛紛坐回原位。


    沒多久,喝高了的安子晏又開始背誦他的《千字文》。


    眾人就著朗朗的誦讀聲和窗外明月,吃吃鬧鬧,笑語橫生。


    等安子晏背完了《千字文》,坐在他身旁的孟銜,自然而然地伸手替他擦了把嘴角。


    安子晏不閃不躲,隻是任由自己原地紅透了耳尖。


    許長安不動聲色地將兩人的動作收進眼底。


    一行人鬧到快宵禁才散。


    翌日,許長安特地起了個大早,準備去安尚書府問好友與孟銜的關係。


    哪知到了府外,門房卻說安子晏回老家了。


    “怎麽突然回老家了?”許長安問道,“莫不是府裏出了什麽事?”


    門房躬著腰,恭敬道:“謝許小公子關心,我家公子隻是去老家小住幾日,不日便回來了。”


    聽見好友沒事,雖然還是有些疑惑,許長安卻也沒再多問。他想,逮不著好友的人,難道還逮不著孟銜麽?


    哪知等他到了大學士府,大學士府的門房也說自家公子出遠門去了。


    “奇了怪了,這兩個人難不成約好了的?”


    人沒揪著,許長安順著來時的路回到大司馬府,剛踏進府門,便直接和一個腳步匆匆的仆從撞了個正著。


    “對不住對不住,小的沒長眼。”仆從彎著腰迭聲道歉,無意間瞥見熟悉的袍角,當即又驚又喜地跳了起來。


    “小公子您回來了?夫人正讓我去找您呢,大公子夫人生了!”


    “長嫂生了?”許長安短暫的愣住過後,忙往許道寧的院子趕。


    遠遠的,便見到他爹他娘他親兄長圍在一張小塌前。


    許長安不知道怎麽的,心裏忽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預感。


    “長安,”柳棉掃見走近的許長安,忙招了招手,“快來見你的小侄子。”


    許長安按下心底的不安,三兩步走了回去。


    下一秒,見到塌間情景的許長安便愣住了。


    隻見黃梨木小塌上,正躺著一粒渾白瑩潤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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