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坊的琵琶大家香雪海,相貌是一等一的柔美,即使被人十分不憐香惜玉地扔在地上,匍匐之姿亦足夠楚楚動人,噙著淚的秋水雙眸,頗有些我見猶憐的味道。


    但是在場的幾個男人包括許長安,都沒有功夫去看她。


    他們的目光全凝聚在門口的男人身上了。


    開花後首次出現在人前的三皇子薛雲深,穿一身絳紫色走金線牡丹花紋的親王朝服,烏墨長發難得整整齊齊地束在親王冠裏,將眼下一點美人淚痣全然顯露出來了。他那雙煙霧朦朧似水墨畫般的細長眼睛,正因為生氣而瞪得有些圓了。


    孟銜見到來人,率先起身行禮道:“墨王殿下。”


    醉醺醺的安子晏,有模有樣地跟著孟銜做動作,嘴裏重複道:“墨王殿下。”


    許長安等人聞言,紛紛如夢初醒,緊跟著彎腰:“見過殿下。”


    麵上行著禮,許長安心裏頭卻忍不住琢磨開了。


    “怎麽一個月不見,三皇子相貌變化這麽大?”許長安暗忖道,“完全脫胎換骨變了個人似的,我記得以前見他,他臉上肉比道宣還多呢。”


    “前後差別如此懸殊,難道他是被擄走後遭到惡徒施肥了嗎?”


    許長安默默腹誹著,正當思緒順著奇怪的方向險些一去不複還時,他聽到薛雲深喊了他的名字。


    “許長安,”薛雲深強忍住怒氣,口吻不善道,“你給我過來。”


    起初安子晏著人送來請帖,薛雲深並不當回事。


    一是忙著封王建府,實在抽不開身,二是相處了近整月,薛雲深自認很是了解許長安——許長安根本不是喜歡尋花問柳的風流人物。


    相反,他居家賢德得很。


    喜好做口味奇怪的點心,脾氣好人溫柔,雖然有些貪圖自己的美麗,但是以他對牡丹愛不釋手的性格,將來肯定很喜歡孩子。


    ——喜歡孩子的王妃簡直是可遇不可求。


    要知道薛雲深前頭兩位王嫂,可是死活都不願意生孩子的。


    而且聽說仙人球下崽,都是一下下一窩的。


    對此,薛雲深十分滿意,認為天底下再沒比許長安更適合的王妃人選了。


    因而收到那份燙金請帖時,薛雲深隻隨便瞥了一眼就扔給隨從了。


    什麽長安將同往長樂坊,求見傾國傾城的美人香雪海,他薛雲深才不信。


    這天底下,有誰能比他更美?


    薛雲深相信有自己的美貌在前,許長安絕對不會眼瞎去見別的什麽美人的。


    可惜凡事總有意外。


    聽到見隨從來報,薛雲深險些氣得當場冕也不加了,要不是他父皇母後在石火電光間拉住了,他好懸沒直接衝進文武百官中去質問大司馬。


    好說歹說地說了一大通,薛雲深勉強按耐了下來,等封王典禮一結束,便立即趕到長樂坊來抓人。


    大概是薛雲深臉上來者不善的意味太過於明顯,頭回收徒就知道護短的林見羽,下意識想護著自己的徒弟。他剛略略動了一下,薛雲深的目光就跟了過來。


    “許道宣。”薛雲深語氣森然道。


    被點到名字一臉不在狀況的許道宣,聞言連忙“啊”了一聲,以示今日出門帶了耳朵。


    薛雲深朝林見羽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頤氣指使道:“抓住他。”


    許道宣忙不迭地應了,他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做,但是奈何薛雲深貴為皇子,又才加封王爺,可謂是實打實的位高權重。


    某些方麵分外擅於見風使舵的許道宣,早就在薛雲深進門刹那,將他劃至絕對不可以得罪的人物名單裏去了。


    擠出個迫不得已的笑容,許道宣令行禁止地一把扣住了身旁林見羽的肩膀。


    林見羽整個人一抖,被濃重毛發遮住的大眼眼底,再次浮現了可疑的水光。


    一下子解決掉了兩個礙事又討厭的跟屁蟲,加上縮在牆角隻顧著害羞的安子晏,以及不足為患的孟銜,薛雲深登時心情舒暢了不少,他主動走過來,牽起了很是茫然的許長安。


    “殿下,您這是要……”


    察覺到對方掌心裏的溫熱,許長安試探地開了口,而後不著痕跡地往回抽了抽被握住的左手。


    說實話,許長安完全不明白自己是怎麽惹到這位三皇子的。


    兩人此前在宮宴上也見過寥寥幾麵,不過許長安他爹向來不怎麽支持他與皇室中人來往,就連當初給三皇子選伴讀,他爹都讓他裝病逃掉了。


    因此,許長安可謂是單方麵地與薛雲深不熟。


    許長安的小舉動沒能逃過薛雲深的感知,他一麵緊了緊力道,一麵側過頭,不由分說先瞪了眼許長安。


    許長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回視他。


    然而許長安明顯是莫名其妙的眼神,落到薛雲深眼裏,則被曲解成了另外一種意思。


    “犯了錯竟然還敢裝無辜。”薛雲深咬牙切齒地想,覺得十分有必要讓許長安意識到,誰才是這牡丹皇城最貌美的人。


    他牽著一步三回頭的許長安走到雅間門口,出聲道:“帶走。”


    話音落地,沒等許長安反應過來究竟是要帶誰走,寂靜的門外便應聲響起了盔甲相互摩擦的細微聲。


    一群黑色甲胄在身的侍衛湧進雅間,很是訓練有素地將躲到一邊看戲的香雪海拽了出來,接著三兩下就把她五花大綁地捆成了一隻不能動的粽子。


    “殿下饒命,殿下……”


    聽見香雪海的呼喊,一位麵目凶神惡煞的侍衛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不知道從身上哪裏摸出來一條顏色可疑的手絹,動作熟練又利落地往香雪海嘴裏一塞。


    於是難以容忍手絹氣味的香雪海,兩眼往上一翻,當即昏了過去。


    麵貌凶狠的侍衛彎下腰,駕輕就熟地用扛麻布袋的姿勢扛走了她。


    許長安:“……”


    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的戲碼,猶如活生生的前車之鑒,頃刻間就讓盤算著強行掙脫的許長安,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


    在絕對的實力麵前,許長安覺得自己猶如一隻瑟瑟發抖的鵪鶉。


    他先是將視線投向了許道宣,許道宣畏懼地搖了搖頭。他又朝安子晏看去,剛好看見孟銜摸小狗似的摸著安子晏的頭。


    最後,許長安不抱任何希望地向林見羽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林見羽其實很想施以援手,奈何他被許道宣……的刺,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屬於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實在是有心無力的類型。百般無奈之下,隻能回以許長安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許長安險些對這群不靠譜的狐朋狗友絕望了,好在臨門一腳的最終關頭,酒醉的安子晏站出來了。


    “殿下,您要帶長安去哪裏?”


    可惜許長安唯一一個敢站出來說話的朋友,也在薛雲深討厭的行列之內,因此薛雲深直接無視了他,硬拉著許長安走了。


    看著瞬間恢複空蕩蕩的屋子,安子晏眨了眨眼睛,愣愣喊了聲:“孟銜?”


    “我在。”


    孟銜說著,自後麵走了過來,順勢抬指擦了把安子晏下頜處的酒漬。


    正所謂最難消受美人恩,讓“美人”一碰,安子晏立馬原地紅成了一盞喜慶的燈籠,接著再次跑到牆角裹緊了自己。


    再說另外一頭,許長安被薛雲深拖著出了長樂坊,沒等歇口氣,又被塞進了馬車。


    馬車輪骨碌碌轉動,許長安記了記方向,發現馬車竟然是向大司馬府去的。


    “看來不會將我殺而分屍了。”許長安鬆了口氣。


    或許是因為離府越來越近的緣故,許長安不由放下了心裏高懸的石頭。他烏黑的眼珠微微動了動,不動聲色地用眼尾餘光觀察著薛雲深。


    之前事故發生地過於突然,許長安沒來得及仔細打量這位失蹤一個月後才平安歸來的皇子,現下近距離一觀察,發現若不是喉嚨處的突起過於明顯的話,這位三皇子簡直就是傳說中禍國殃民的存在。


    漆亮長發高束在腦後,垂下來的珍珠軟角璞頭軟軟搭垂在胸前,顏色紅豔的棱唇仿佛淬著點冷意,捎帶著斜挑入鬢的長眉,與隔簾櫳聽雨般的淚痣,都透露著一股高高在上的冷豔。


    許長安被自己的描述驚了一下。


    恰在這時,馬車停了下來,倉皇收回目光的許長安,並沒有注意到薛雲深耳尖悄然浮起的紅色。


    待下了馬車,許長安站在與大司馬府邸相隔一牆的墨王府門口,默然不語地看了薛雲深好一會兒。


    “看我做什麽?!還不進去!”


    薛雲深惱羞成怒道。


    他欲蓋彌彰地率先抬步上了台階,自認頗有“階下囚”自覺的許長安隻得抬腿跟了上去。


    繞過鏤空牡丹花紋的影壁,抬著物什安置的宮女內侍便近在眼前了。


    藕色宮裙猶如蹁躚的蝴蝶,在蔥鬱的草木中來回穿梭。二人偶而經過,忙碌的內侍皆神情恭敬地低下頭,不言不語地讓行。


    因而場麵雖然繁亂,卻很是井然有序。


    許長安邊跟著薛雲深繞過眾人,徑直往裏走,走進了一處約莫是書房的地方。


    “坐。”


    薛雲深的聲音自屏風後麵傳來。


    許長安有點摸不準這位王爺想做什麽,遲疑著站在了屋子中央。


    過了會兒,打散了長發的薛雲深轉了出來。


    “你看我和她,究竟誰更美?”


    隨著話音落地,門再次被推開,被迫素顏朝天的香雪海與許長安眼神對了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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