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為了掩人耳目,許長安特意在燈麵描了一朵與那株青龍臥墨池如出一轍的牡丹。為防有人拎錯,他甚至還在牡丹的下方留了自己的私印。


    但現在,許長安繞著長生殿足足找了兩圈,都沒能找到自己親手繪的那盞燈籠。


    按耐不住的焦慮籠罩住了許長安,諸多糟糕的猜想接踵而來,他那雙如水般澄澈的眼眸,頃刻之間就染上了深深的憂慮。


    就在許長安急得快要滿頭大汗的時候,一道熟悉又欠揍的嗓音響了起來:“你在找這個?”


    隱在柱子後,看夠戲的安子晏慢騰騰走了出來,手裏拎著的,正是許長安遍尋不到的行燈。


    “哎你還沒道謝,”安子晏折扇一橫,斜斜地攔住許長安意欲夠行燈的手,“要不是我反應快,你這寶貝疙瘩就要被小皇子挑中,當做今晚的‘燈’了。”


    許長安看著笑眯眯的安子晏,從善如流地收回手,接著鄭重其事地雙手抱拳,傾身給安子晏行了個大禮:“太嶽謝過安兄,大恩無以為報——”


    笑容燦爛地等著許長安反應的安子晏,登時嚇了一大跳,連忙上前一步托住了許長安的手臂:“哎喲祖宗,你這可使不得,被人看到我回頭又要挨我爹的板子了。”


    關於挨板子這事,也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


    許長安他爹——當朝大司馬許慎,與前禮部尚書安常,即安子晏他爹的爹,安子晏他祖父是忘年交。這二位相交不要緊,隻是連帶著安子晏平白無故比許長安小了一輩。


    也就是說,別看安子晏比許長安年長半歲,要真論起來,他得喊許長安小叔。


    想起上次因為不服氣,受了許長安的大禮後挨的那頓板子,安子晏心有餘悸地擦了擦額頭上根本不存在的冷汗。結果一不留神,手裏的燈籠就讓許長安給“順手牽羊”地牽走了。


    安子晏試著搶了兩把,連燈籠杆都沒摸著,隻好作罷。他搖晃著折扇,神秘兮兮地湊到許長安跟前,用那種許長安異常耳熟的八卦腔調道:“我說,你這燈籠裏頭是不是有什麽乾坤?”


    “有乾坤你不早就知道了?”許長安反詰道。


    “話不能這麽說,我可是個正人君子,絕幹不出偷雞摸狗偷瞧人燈籠的事情來。”


    許長安側頭瞄了眼不打自招的好友,安子晏心虛地把扇子搖得嘩嘩作響。


    “告訴你也沒關係,反正是瞞不住你的。”許長安招了招手,示意安子晏靠過來。


    “你真去了育花園?”安子晏險些拔高了嗓門,他罕見地壓低了聲音,近乎嚴肅地說:“小叔我跟你說偷竊皇子可是死罪的!”


    “我隻是挖了株花。”


    “你保證和皇子沒關係?!”


    有時候真恨不得敲開他的腦袋瓜,看看裏麵究竟裝的什麽。


    許長安實在跟不上安子晏奇怪的思路,有心不想搭理他,但是見這個平常總是嘻嘻哈哈荒誕不經的好友難得露出了認真的神色,置之不理又有點於心不忍。


    無聲地歎息一聲,許長安對上安子晏的目光:“我保證。”


    “那就好。”安子晏撫了撫胸口,發表了劫後餘生感言:“我可不想到時候你被砍了頭,還連累我給你披麻戴孝。”


    許長安:“……”


    一麵懊惱自己不吸取教訓又上了當,一麵在心裏把安子晏漂亮的臉蛋打開了花。許長安麵無表情地越過安子晏,眼不見心不煩地大步走了。


    他身後,安子晏鬼哭狼嚎地追了過來。


    兩人趕在宮門下鑰前一刻出了宮,甫一從宮門出來,各自等候多時的書童便迎了上來。


    “公子,您可算出來了。”長著一雙圓圓大眼睛的小書童楚玉見到許長安,趕忙上前兩步,將手裏雪白的鬥篷給許長安披上了。


    暮春時候,天氣尚有些冷,白日不顯,等到了夜間,才會發現風中隱隱帶著寒意。


    “嗯。”許長安應了聲,他把燈籠交給楚玉,自己接過鬥篷的係帶,靈巧地係了個結。


    楚玉拎著行燈站在一旁,等許長安係好了鬥篷,才接著道:“夫人派人來看了好幾次,說讓您一回府就到她院子裏去。”


    正掀開簾子彎腰上馬車的許長安頓住了。


    “又來了。”許長安內心哀嚎一聲。


    古代麽,總歸是和21世紀不同的。明明還未到十八歲能成家立業的年紀,家裏已經忙著打聽有哪些芳名遠揚的千金了。


    等算好八字,更是一場慘不忍睹的,對著畫卷亂點鴛鴦的戲。


    許長安前不久才經曆了一場,好不容易消停幾天,這第二場又馬不停蹄地趕到了。


    “看來你今晚是沒法和我去賞花燈了。”旁邊將二人對話一字不落地聽了個全程的安子晏,騎著馬慢悠悠地踱了過來,“那真是太可惜了。”


    “不過賞花的確是不如賞美人來得快活。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擾你,先行一步了?”


    說完,安子晏用力一夾馬腹,神清骨俊的大宛良駒便如同一支離線的箭,飛快地躥了出去。


    “哈哈哈哈……”


    隔了好遠,許長安還能聽見他幸災樂禍的笑聲。


    “公子……”楚玉欲言又止地望著許長安。


    許長安低頭看了眼這個才十五歲大的書童,見他烏黑的眼睛裏盛滿了擔憂,忍不住伸手在他頭上揉了把,“回府吧。”


    “哎!”到底是孩子脾性,一聽回府便把方才的憂慮丟開了。楚玉爬上馬車,乖巧地在許長安身旁坐好。


    一開始許長安讓他坐的時候,他總是小心翼翼地隻敢挨個椅子邊坐下,像個惴惴不安的小動物似的,一有什麽動靜就立馬彈起來。後來相處久了,才敢放心大膽地坐踏實了。


    “燈籠給我。”


    馬車軲轆軲轆地動了起來,許長安擔心牡丹碰到磕到,從楚玉手裏接過了行燈。


    略有些沉甸甸的行燈捧在手裏,許長安微不可覺地鬆了口氣,整個人這才完全放鬆下來。


    “總算把你接出來了。”透過行燈頂端的小孔,許長安輕若無聲道。


    大概是受上輩子的職業影響,許長安無意間見到這株快枯萎的青龍臥墨池,就打定了主意要把它帶出來。


    皇宮裏的名貴花卉不計其數,得不到最好照顧的青龍臥墨池,很可能隻有一個枯死的結局。


    而上輩子身為花店老板的許長安,不敢說經手的花卉多少多少,但最起碼讓一株牡丹恢複生機不在話下。


    為此,他先是找大嫂的哥哥——當朝禁軍統領,明裏暗裏地探聽了禁衛巡軍的換值情況,又借著容易迷路的名號,死纏爛打地要親兄長繪了份吉慶門到長生殿的路線圖,最後自己動手做了盞行燈。


    雖然過程並不十分順利,好在有驚無險。


    車輪軲轆轆碾過青石街道,牡丹花中的名貴品種——青龍臥墨池,隨著緩緩行駛的馬車,從皇宮最機要隱秘的地方,來到了大司馬的府邸。


    許長安原想先把青龍臥墨池送回自己的院子,奈何他娘怕他臨陣脫逃,特地遣了貼身伺候的大丫頭等在門口,隻待他一從馬車上下來,就立馬揪到麵前。


    望著滿臉為難,眼巴巴瞅著自己的明月,許長安無聲地歎了口氣。他感覺今天歎氣的次數實在太多,估摸著已經用完了明年的份。


    “楚玉,你把行燈送到我房裏,沒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許碰。”


    楚玉先是脆生生地應了,過了會兒,像是想到了什麽,又折了回來,期期艾艾地問:“如果道宣公子要動呢?”


    提到那個許道宣混世魔王,許長安就頭疼。此人乃是許長安他爹的胞弟,許長安他二叔的兒子,簡言之,就是許長安的堂哥。


    這個堂哥跟許長安前後腳出生,從小就體現出了不務正業的本事,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整日裏就想著紅袖添香,佳人煮酒,比許長安這個正兒八經的晚來子還像晚來子。


    這位“晚來子”堂哥有個不入流的嗜好,就是特別喜歡去許長安的房裏摸東西。他倒也不是要,就是單純地摸一摸。乍然一聽,好似問題不大,可是但凡他摸過的東西,不到一日必壞。


    什麽蟠桃紋的硯台,海狸獸毛的狼毫,月牙居的玉石掛件……


    想到自己從小到大被摸壞的那些東西,許長安低下頭,嫣紅的薄唇微微一彎:“那你就跟他說,碰了我的行燈,我就拿他償命。”


    聞言,楚玉深深地打了哆嗦,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了公子殺人的場景……


    楚玉咽了口唾沫,把手裏的行燈改拎為捧,好似捧著座觀音菩薩似的,神色肅穆地走了。


    等楚玉走了,許長安也跟著明月去了他娘的房裏。


    對著一幅幅畫卷,許長安頭昏眼花,對他娘的話基本上左耳進右耳出,聽了大半個時辰,最後實在熬不住,直接撲在羅漢床上睡著了。


    “長安,你看這幅怎麽樣?這幅畫是鴻臚卿的次女,聽說姑娘模樣漂亮,性格是一等一的溫柔……”


    大司馬夫人興致勃勃地說了一大通,沒得到半個字的回應,她扭頭一看,許長安白皙的臉蛋已經在紫檀小案幾上壓出印子了。


    “這孩子……”搖了搖頭,年過五十依舊風韻猶存的柳綿喚來侍女,給許長安添了錦被,又安置了玉石枕頭。


    或許是惦記牡丹的緣故,許長安這一覺睡得並不太踏實。半夢半醒,他似乎聽到他爹回來了。


    “老爺,怎麽這個時辰才回來,可是有什麽煩心事?”


    柳綿一邊替許慎褪了沾滿風霜的鬥篷,一邊問。


    許慎喝了口熱茶,又揮退了屋裏伺候的侍女,等人都走光了,才壓低嗓音道:“宮裏出事了。”


    “什麽?”柳綿悚然一驚。


    許慎合上茶蓋,語氣沉沉道:“三皇子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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