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這樣的悲劇相比,周和我沒有這方麵的煩惱,但我們的關係從一開始亦困難重重.比如他父親的歷史問題,如果說從前還能迴避,現在則不得不放上桌麵.70年代,一個人的家庭出身舉足輕重,它關係到這個人一生的命運.


    周對我說他的父親在1949年前是國民黨的一個下級軍官.他最初在一所普通學校學的無線電技術,畢業不久正值日軍人侵,於是他從軍抗日,一心想把日本人趕出家園.我不由想到他的初衷亦正是我父親的初衷,所不同的是我父親投的是共產黨,他父親投的是國民黨.


    周說,在抗戰中他父親的無線電台駐紮在雲貴一帶,在那裏他愛上了一位異族姑娘.她是白族人,為了愛嫁給了漢人,從此背井離鄉,跟著丈夫走南闖北.戰爭還在繼續,條件很艱苦,但她用勤勞、節儉和充滿愛心的雙手把小家安排得盡可能舒適溫馨.婚後一年,他們有了一個聰明伶俐的男孩.但這孩子5歲時被手中的爆竹炸傷後不治.孩子的死使母親悲傷不已,也就在這時,周降臨人世.


    後來我從周的口中得知他父親其實在1949年有過一次參軍入黨的機會,那時解放軍中無線電技術人員嚴重短缺,北京和平解放後,政府曾動員他父親參軍,並答應給他與過去相當的級別,他父親拒絕了.我聽到這裏大吃一驚,忍不住說:


    "你父親可真反動!"


    周頓時臉色蒼白,他定睛看著我,嘴張了張想要說什麽,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然後他別過頭去,不再置一辭.很長一段難堪的沉默之後,他向我解釋說如果他父親接受了這份工作,就得去和南方的國民黨部隊打仗,他父親覺得自己實在難以麵對.為此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丟了職業、社會地位、錢財.朋友……


    "否則他現在也是革命幹部了,"好一會周發出一聲微嘆.他認為他父親走錯了路嗎?他為此而恨他麽?我倒恨起他父親來.過去21年受到的教育告訴我,所有的國民黨都是惡棍,殺他們也不為過.更重要的是他這麽做對周太不公平.就因為他走錯一步,周從出生起身世就如此悲涼.真是一著不慎,後患無窮.


    但這一切當真都是他的錯麽?多年以後,我對周的父親改變了看法.他拒絕那份工作是出於義氣,他寧願放棄榮華富貴也不肯去屠戮昨日共事的夥伴.也許他不知這麽做後果有多嚴重,還以為像他那樣的人走到哪兒都能憑技術吃飯.他過於天真了,1949年後,無線電通訊這麽要害的部門,怎麽可能雇用他這樣有嚴重歷史問題的人呢?他若用電台聯繫台灣特務,搞諜報工作怎麽辦?所以50年代他曾遠去內蒙想找一份技術性工作,都沒能如願,悻悻然回到老家北京後,死了心,做了一名工人,出賣體力.


    除了他父親的問題,我們亦難在前途問題上達成共識.我的意見很簡單,最好的解決辦法是我們倆雙雙自殺,割脈,服毒,迎著暴風雪走出村去,凍死在荒原上,種種死法不一而足.我可不是一時衝動,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此時的周和我韶華正盛,我們的愛純潔而熱切,遠離銅臭和俗趣,賞心悅目,這近完美.自此往後,我們隻會走下坡路.尤其在這麽個缺乏正義,滿目殘忍、狡詐、人們互不信任的世界中,經過三四十年的艱苦勞作和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生活,到頭來我們會有一個什麽樣的結局呢?凡人難免一死,也許到我們肉體死亡時,我們的愛情早就被糟蹋得不成樣子了.


    周聽了我的高論,思索良久,最後搖搖頭說:"不行,我不能自殺.我死了,我媽會活不下去的.我不能傷她的心,要她的命."


    聞罷此言,我著實有些失望.但我也不能怪他,我知道自己的念頭大違常理,周不像我,他是個腳踏實地的人.也許這就是為什麽我的三位女朋友聽我坦白之後,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


    "你們兩人根本不是同一類人!"


    "你們的性格完全不般配!"


    "你的選擇大錯特錯!"


    我明白周和我是兩路人,我喜歡他就因為他是他,我是我!我在優越舒適的環境中長大,他卻備嚐貧困和歧視.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他卻依然坦坦蕩蕩.我的良心上有那麽多汙點,理應受到天譴;他什麽壞事都沒做過,生活卻對他如此不公.僅僅因為他攤上了那麽一位父親,不論他本人有多優秀,不論他作出了怎樣的努力,還是被打入另冊,橫遭白眼.永遠沒有機會,永遠沒有前途,甚至得不到他人的同情.他感到憤怒麽?我憤怒!


    盡管我對周父親的歷史問題很頭疼,但我還是喜歡周,也許我愛上周是因為我想像他的身上會有一股子叛逆精神.但我真想找到這股叛逆精神時,又不見其蛛絲馬跡.我們相愛後,周一心希望能結婚成家.我倒是想和他結婚,但我一點都不想在北大荒成家.我試圖向周解釋,他感到難以理解.


    "看看這裏的貧下中農,這種日子他們能過,我們為什麽就不能?大家都是人,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你沒聽當地的老鄉說,一個人沒有享不了的福,也沒有受不了的罪麽?"


    眼看這話說服不了我,他又換了種辦法,援引毛主席語錄和報上的社論,說知識青年就應該紮根農村.這話真把我惹惱了,我定睛凝神望著他,弄不清他說這話是出於真心,還是想用宣傳來迫我上鉤.若是前者,他是個頭腦簡單的順民,若是後者,他是個卑鄙無恥的偽君子.


    他不是偽君子,我不覺得他像這類人.那麽難道他真地相信報上宣傳的那一套?也許他隻是現實一點罷了.在他看來,領導已經發話,說決不讓我們回城,那麽我們隻好考慮怎麽在這裏安家.幹嘛為了一些不實際的念頭而跟自己過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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