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現在都變成了農民,我們拿的是農業戶口,回城希望渺茫.但我們又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農民,因為我們中的許多人都不願放棄,甘心接受命運的安排.一天晚上,方和我一起在豬場幹活,接生豬崽.我們邊等邊聊,突然,方迎著我的目光說:


    "瑞,你知道我想什麽?我來告訴你我的真實想法:我希望中國和蘇聯打起來!打成第三次世界大戰更好!原子彈、氫彈,要炸就炸.我們也許都一塊兒炸死,我不在乎是否炸得粉身碎骨.如果我大難不死,我也許可以回上海,榮歸故裏."


    "我懂你的意思."我點點頭,心裏有些詫異.方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文靜而謹慎的女子,極懂得自我克製,言行合情合理,萬沒想到從她口中蹦出這番壯懷激烈的言辭.同時我深為感動,她對我說這番話得對我寄予多大的信任!說到第三次世界大戰,叔叔不就為此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的麽?方要是對一個不合適的人說這些話,她準會惹禍上身.


    短短一段對話成為我們倆終身友誼的肇端.萬馬齊暗的年代,幾句話可以包含非常豐富的意味.我立刻看到方和我精神上同為一宗:我們立誌來到北大荒,現在夢想成了泡影,但我們還被迫留在這裏.在村裏,我們所能做的事就是幹活、吃飯、睡覺.年復一年,我們種莊稼、養豬.創造出來的剩餘價值,如有的話,也被"勞心者"消耗殆盡.這樣的生活了無意義,令人難忍.方盼望打第三次世界大戰,我則驅趕不走自殺的念頭.


    自殺,想來不會太難,我敢肯定下得了手.真希望有一把奶奶故事裏的短劍:飲碧.我會一劍刺進胸膛,看鮮血飛濺,像一把打開的腥紅色的扇子.我渴望以此形式一死!可是這把劍在一口古井的井底,我最不願意就是跳井!鄰近村裏有個知青就跳了井.還有一個人去年冬天把自己炸成了碎片,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怎麽幹的,黎明時分他去挖排水壕溝的炸藥,結果出了這樣的事.大冬天挖溝本來就是一個餿主意,土凍得比石頭還硬.


    我還有其它什麽選擇?仰毒?豬場藥箱唯一一把鑰匙倒是在我手裏.滴滴涕,敵敵畏,這些藥的任何一種,隻要有足夠的劑量,都能送我上西天.要不就採用最傳統的死法:上吊.豬號的房子真是專為上吊者而造的,有這麽多的橫樑,每根都又長又結實,一,二,三,四,五"……從頭到尾整整48根,挑一根我喜歡的,用細一點的繩子.夜裏沒人會來,有大把時間慢慢死.


    我聽見平原上的狼嗥,想走出去看它們一眼,可它們跑走了.這兒的老鼠帶有一種神秘的病毒,叫做虎林熱,我們團有幾個知青就得了這病,死了.我看見這種背上有三道黑紋的老鼠也不躲開,但這病偏不願親近我.


    團裏有幾個知青在撲滅山火時獻身.他們不顧風助火勢,頂風救火.就在被火吞噬的時候,他們高呼"毛主席萬歲",護著胸前的毛主席像章,這樣他們成了革命烈士.


    成為革命烈士這個念頭已不能再打動我.相反,我常常動點兒反革命的腦筋.涼水泉離國境線烏蘇裏江不遠,走幾個小時就可以到那兒.


    半夜跳進江中,輕輕遊向對岸,也許今晚我福星高照?再見,我的祖國!"工人階級無祖國,"誰說這話來著?馬克思還是列寧?趕快!邊境哨兵不知何時就會巡邏過來.狗拚命叫,突然一道電光劃破長空,子彈像雨點飛來.我被擊中了."回來!""回來!""不!我決不回頭!"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能連累家人.我帶著背上的傷奮力向前遊,一直遊到江底……


    想到這兒我忽然記起,江的對岸是蘇聯.我的白日夢仍是肥皂泡,跳出油鍋又落入火堆.就算我渺如塵芥,也不願意死成這樣.


    我品咂著各種自殺方式,漸漸回憶起了我在聽奶奶的故事時感到的那種錐心的悔恨.在那個形勢下,我別無選擇,城池淪陷,若不想落入敵手,受盡淩辱而死,惟有自刎.但眼下,何苦匆匆?真想死,哪個晚上、哪種方式都是現成的,在這個世界上,我本是無名,j、卒,生死不在他人眼裏,又何必非死在今天不可?拖到明天再說.過去我太衝動,欠思量,一錯再錯,形如覆水,我不能再犯致命的錯誤.


    來北大荒就是個致命的錯誤.如果砍了我的一隻手,讓我回北京重頭來過,我也幹.當時我就這麽想,我的三個知心朋友,方、麗雅和老宋,也都願做這筆交易.


    我和麗雅成為朋友是因為方的緣故,她倆在上海讀中學時就是親密朋友.麗雅與方不同,她出身於資本家家庭,1949年前家道富裕.麗雅從不說起她的父母,我想他們一定像麗雅那樣,很高傲.在我所有的朋友中,麗雅是最有天分的.她會彈鋼琴、畫畫、寫詩,而且她長得非常漂亮,月牙眼,亮晶晶的,紅潤的雙腮有兩個深深的酒窩.她在人前總是笑,人後才流露其它的情感.我也喜歡這樣,在眾人麵前談笑風生,不讓別人看見我的眼淚.


    所以麗雅和我不必用語言表達彼此感受,我們心有靈犀,我可以輕易地透過她的假麵看出她的誌向、她的孤高、她的自卑和積在心中的悔意,我看她就像看我自己.在我們之間,言辭是多餘的,隻會給感情的交流帶來妨礙.我和麗雅見麵時,我們隻說些無關緊要的瑣碎事兒,但我常常想別人為什麽覺察不到隱藏在麗雅滿麵春風背後的辛酸.她來北大荒的故事不是什麽秘密,村裏的每個人都耳熟能詳.


    1968年秋天,上海第一次送知青到北大荒.北疆的生活激發了麗雅和方的無窮想像,她們雙雙報了名.幾天後,方接到了批準的通知,而麗雅沒通過政審:她的父母是資本家,到邊疆工作政治上不夠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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