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這兒3個多月了,農場工作很辛苦,是吧?"他發問.


    "嗯哪,不過現在慢慢習慣了,有點摸著門路了."


    "除了體力勞動,你們還有什麽問題?"


    "我沒什麽特別的問題,這兒的貧下中農對我們很好.謝謝您的關心."


    "你的思想呢?有沒有什麽想不通的地方?如果你對我說,我也許能幫你解決.明白麽?"


    趙今兒是怎麽啦?他像是變了個人.他究竟是什麽意圖?該不是意識到不應和知青過不去,想要挽回影響,巴?但為什麽對我說這些?我又沒在那一夥找他匯報思想的人中.


    "我每天都讀毛主席著作,它解決了我的所有問題.要是將來我碰到解決不了的問題,我會來請您幫助的."


    "你對村裏的領導沒什麽意見麽?毛主席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你在我麵前應該實話實說."


    "我知道,我想目前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改造自己,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而不是對領導提意見."


    話說到這會兒,趙似乎沒著兒了,他沉默了幾分鍾,突然發話:


    "如果你對我們的工作沒意見,那你為什麽說你在這兒是個勞工?"


    "勞工?"這話從何說起?我大吃一驚,"我沒說過這種話."當然沒說過!我怎麽會這麽說?勞工指的是那些日本侵略期間被日本人抓來做苦工的中國老百姓.很多人死於繁重的勞動和惡劣的生活環境.


    "你保證你沒說過這話?可是你寫過這樣的話!白紙黑字,還能抵賴?"


    他的小眼珠斜著看我,尖銳得跟釘子一樣,似乎要在我的身體和靈魂鑽出洞來.


    "我在哪兒寫的?什麽時候寫的?"我的聲音都發抖了."你最好自己想想."


    "我一點都想不起來有這種事."


    "就在你前幾天填的表格裏.你在你的職業一欄裏填的是勞工!"


    表格!該死!真有這事兒?我怎麽一點兒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填的.想想這種表格沒什麽太重要,也忘了檢查一遍.我好蠢!


    "我寫的是農工,不是勞工,如果寫錯了,一定是筆誤.請讓我看一下兒我那張表好嗎?"


    "不行,表格已經送到場部去了.現在這份表格很可能在虎林縣公安局手裏."


    我的心猛往下沉,知道自己闖禍了,這禍還闖得不輕.我一時語塞.


    "現在你仔細聽著:你要好好深挖思想根源,問問自己是否對現實不滿,是否對黨把你送到農村來有怨言."


    "我是誌願來的!我熱愛黨和毛主席!我的父母都是革命幹部……"


    我一邊說這番話一邊止不住渾身顫抖,房間的溫度似乎突然降到了零下40度,從骨頭裏透著寒意.我使勁咬著嘴唇,不讓牙齒咯咯作響."


    "革命幹部家庭?哼!我告訴你吧,從現在起,北京來的青年,家庭成分得看三代.不單看你父母解放前是幹什麽的,還得看你祖父母、外祖父母.如果你祖父解放前是地主,你的家庭成分就是地主;但是如果你祖父是貧農,到了你父親成了地主,你的成分還是地主."


    這又是當頭一棒!我腳下的地似乎正在崩潰,突然我好想放聲大哭.但我不能在趙的麵前哭!我不能讓他看出我心裏害怕.完了就完了,我不必再給他提供彈藥來朝我開槍.我默不作聲.趙過了一會又說:


    "你回去想想問題的根源,隨便說一句,我們可不認為這是什麽筆誤!寫一份自我檢查,你應該清楚黨的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談話結束了,我走了出去.全身怪怪的:手腳冰涼,麵頰發燒,失神的雙眼呆呆直視前方,仿佛看到了萬丈深淵,我正站在其邊緣.


    過去我耳聞目睹了很多人因口誤或筆誤而在眨眼之間成為反革命分子,小唐是最近的例子.在他之前是張,一個1964年來涼水泉的北京知青."文革"爆發後有一天,他在場部廢棄的圖書館裏拿了一本百科全書.在書裏他看到國民黨的黨歌,便哼起來.有人叫他不要哼,他麵子上一時下不來,便和別人爭辯說國民黨在孫中山建立初期是一個革命的黨,因此這首歌一度是革命歌曲.就因這幾句話,他被戴上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剝奪了所有的權利,不許參加一切政治活動,工資降到了一個月18元.打那時起,他就在革命群眾監督下過著勞動改造的生活.


    難道我也要步他後塵麽?果真如此,我這輩子便算交待了.更糟的是,我還會累及家人,父母定會受牽連,小煉和小躍的前途也被我毀了.二姨呢?我會傷透她心的.我們全都完了,趙就是要看我們的好戲,這條毒蛇!


    "殺雞給猴看",老話是這麽說的.如果他能把我打成反革命,其他北京知青都會被震懾,被打斷脊樑,從此俯首帖耳,沒人再敢挑戰他的權威地位.這一群傲氣十足的前紅衛兵,曾領受毛主席的禦旨走遍全國,到處掀起紅色風暴.我們對他和他的小獨立王國該是多大的威脅.即便沒人提到他的級別,僅是我們的存在也足以使他晚上睡不著覺……


    門歲的年紀,我對政治還不是一無所知,我想自己是被選來做靶子了.我的命運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的同伴怎麽看待這件事,如果他們能意識到我剛才想的這些,我還有希望,否則我就永無出頭之日了.


    我邊盤算邊回到宿舍.一進門我就趴在床上嚎啕大哭.我的舍友都緊張起來,她們問我出了什麽事,我於是和盤托出.她們把這事兒看得很重,馬上就有一群北京知青聚集在我們房裏商量,這些人是我們的智囊團,大家得出結論趙在故意挑釁,此舉並非針對我一個人,而是針對所有北京知青.如果我們退讓,他就會得寸進尺.我算走運,知青夥伴也都有些政治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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