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就算他承認了那些問題,隻要他後來不那麽下流,不脫他的……也不至於當場送命.所以回想起來他說的做的沒有一件是對的,他被打死也隻能說是咎由自取.這麽個流氓,噁心透頂!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強姦犯,反革命.罪有應得,死有餘辜!


    我們晚上打死的這個人,夜裏我還得把他在我心裏再殺一回,不然我就沒法睡覺.當我把他送上良心的法庭判了死刑的時候,我可是忘記了這樣一個事實:我從來就沒把他招認的罪行當真.其他人也不信他編的那些鬼話,不然我們會拿了他的地址去查他的後院.公安局的人根本就沒向我們要他的地址,他們一準也知道他說的不是真話.


    第二天早上,我們搬出了中學住進廣東省委所在的大院.這個大院和我從前住過的機關大院大同小異,也有解放軍站崗.但哨兵攔住的全是"國家的主人","人民的公僕"則坐在四個輪子上進進出出,接受衛兵的敬禮.我們是從北京來的紅衛兵,我們說要駐紮在這裏點文化革命之火,誰敢阻攔?不久有關部門就通知衛兵讓我們自由出入.


    於是我們移師省委,紮營在一處叫冰室的地方,因為這兒可以一天到晚買紅豆冰吃.安頓下來之後,我們對大院巡視了一番.這地方挺不錯的,一個頗大的湖,湖畔栽滿了茉莉花.一眼望去,鋪天蓋地的小白花蕊,清風送爽,遐邇飄香.外麵的世界悶熱羹沸,這兒卻寧靜恰人,好一個世外桃源.這正是我們到此一遊的目的,我們就是要攪亂資產階級的太平,在司令部裏掀起紅色風暴.


    從我們調查得來的結果來看,廣東省的氣氛很不對勁.所到之處,聽不見"文革"的吶喊,嗅不著戰場的火藥味兒.盤旋在街頭巷尾的是軟綿綿的粵劇清唱和廣東音樂,街市熙熙攘攘,吃的,喝的,聊天的,買東西的,什麽人都有.不少私營店鋪生意做得紅紅火火,資本主義在這兒大行其道.


    於是我們起草了一份文件,通令全廣州所有的私營商店從即日起停止營業,誰若對我們的命令拒不服從,一切後果由他自己承擔.接著,我們把文件拿到一家印刷廠去,廠裏的工人全力支持我們的革命行動,頭頭們也不敢幹預.工人們放下手中的活,為我們趕印了一萬份這樣的傳單.


    再下來,我們叫大院的交通隊給我們派車,一會兒開來了一輛吉普.我們把傳單搬上去,在市裏轉圈,沿途散發.傳單像雪片一樣飛落,行人爭搶,先睹為快,孩子們跟著我們的車跑,一大群孩子,赤著腳,叭噠叭噠,像鼓點砸在街上.他們伸著手拚命叫,"給張我!給張我!"喊聲熱切而整齊,這一消息野火般在全城蔓延開來.在繁忙的街頭,十字路口,本地紅衛兵手持話筒,站在木箱上用廣東方言宣讀我們的通告,這都是我們組織起來的.


    天擦黑我們才回到駐地,感覺真不錯.廣東不再是資本主義的溫床,社會主義必勝……這邊廂我們正在歡呼,那邊廂魚貫進來一幫中年幹部,腋下夾著大大的公文包,說他們是廣州市委派來的人,傍晚時分,市委被幾百個私營店主圍住,店主們強烈要求政府將他們的商店收歸國有.


    "那好哇!國家早就應該接收它們."


    "事情哪有這麽簡單?市裏沒有資金去收購這些店鋪.店要是收歸國有,店裏的老闆夥計就都成了國家職工,將來不論商店盈虧,國家都得付他們固定的工資,還有醫療費、福利獎金、養老金、住房、孩子讀書等等.要不然這些店主這麽積極讓國家來接管他們的商店?這等於說從今往後他們捧上了鐵飯碗……"


    我們壓根兒沒想過事情還會這麽複雜,但我們又不願半途而廢,那不等於革命流產了麽.於是我們和這些幹部展開了對話,一直談到半夜.我們給這些幹部講大道理,讓他們認識到資本主義復辟的危險性和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性,讓他們不要讓經濟淩駕於政治之上.幹部一方,則想用各種數據來說服我們,堅持說此舉將給國家財政帶來巨大損失.我們洋洋灑灑高談闊論,他們一板一眼算著細帳.大家總是談不攏.


    後半夜,他們好歹說服了我們:實施這一革命步驟的時機尚不成熟.也許我們根本沒有被說服,隻是我們太困了,頭腦發木.不管怎麽說,我們已經給了資本主義當頭一棒,讓吸血鬼們知道他們的好日子不長了.說實話,我們還真沒想到大人們(市委幹部和那些私營店主們)把我們的命令這麽當回事.市委把我們當欽差大臣,連夜派人來說服我們,使我們感到不無滿足.最後我們答應這個命令暫緩執行,意思就是我們不會再去把它付諸實施了.


    雖然沒能根除廣州的私營企業,我們仍在廣東省委的後院點了一把火.當地幹部從我們這兒得到了關於文化大革命的內部消息,他們很受鼓舞,也跟著起來造反.有些人卻非要做"保皇派",同事操戈,朋友分道,夫妻反目,孩子和父母鬧翻,蓋因他們參加了不同的派別.紅衛兵推波助瀾,整個大院折騰得像開鍋一樣.


    孩子們了無心機,大人們在他們的既得利益受到威脅時,卻可以使出極其卑劣的手段.有一張大字報指控我們從北京來的紅衛兵抽菸喝酒,偷公家的東西,還亂搞男女關係.所有這些都是無恥的造謠.特別是最後一項指控,簡直惡毒透頂.在中國,說一個人男女關係不正當,乃是破壞他或她(尤其是她)名譽的最有力的武器,這個人從此臭不可聞.


    不用說,我們火冒三丈,如果能查出這個蠱惑者,我們非砸爛他的狗頭不可.但是大字報是匿名的,落款隻寫"幾位革命群眾",我們去砸誰的狗頭?我們又不能袖手不管,讓流言蜚語把我們弄得名譽掃地.在這個大院,沒幾個人真正認識我們,可是很多人會看到這張大字報.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大字報並不是總講真情實話,也可以用來誣陷栽贓.人們用它來鬧革命,也用它來作人身攻擊.讀者又怎能明辨真相?它可以給無辜的人帶來不可挽回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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