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此刻,他下了車,站在陳媽麵前有千言萬語想要傾訴,張口卻一句都說不出來。反倒是陳媽笑著先問他了:“剛從沈家回來嗎?看你委屈的。”“嗯。”謝印雪垂著眼睫輕點腦袋,模樣比誰都要乖,“我還摔了一跤。”陳媽聞言趕緊問:“摔到哪了,痛不痛啊?有受傷嗎,給我看看傷處。”其實那一跤摔得很重,他半天沒能起來,可他偏要說:“不痛的,我衣服穿的很多。”“那我就放心了。”陳媽將手裏提著的食盒遞給謝印雪,“我把雞湯燉好了,一直想拿給你,可我上不了山,在這繞了好久才碰到你,今天天氣很冷,你趕緊把湯帶回去和阿戟不花他們喝了暖暖身吧。”然而謝印雪不肯接,他隻是執拗地搖頭。“你乖,聽陳媽的話啊,你看你外衣都不穿一件。”陳媽抬起手替謝印雪拍去落在他肩頭的雪,“這些雪啊,都落在你身上了。”那些雪不止落在了謝印雪肩頭,還落在了他眉梢發間,染白了他的眼睫,也染白了他的眼瞳,卻無法停留在陳媽身上。“對不起……”謝印雪顫著聲道歉,“我做不好……”“你做的一直都很好,隻是我要走了,沒辦法留下來看你以後做得更好。”陳媽仍是那樣溫柔,像母親一樣,連最殘忍的告別都仿佛帶著溫度,“我也不想讓你師父等我太久,“你知道我們還會再見的,就是那時或許我和你師父都不認識你了,可我們終究是會再相遇的,所以阿雪你別難過。”謝印雪閉上眼睛,抱住陳媽沒有溫度的身體笑著說:“對,我不難過,我們會再相遇的。”看,他又口是心非了。明明他想說的是:可我不願意等那麽久,我舍不得你走。但到了嘴邊卻通通變成了另外的意思,這到底是為什麽呢?謝印雪還記得他還不叫謝印雪,而叫沈秋霖時,沈懷慎曾經問過他:“阿霖,你願意跟著玉清師父去明月崖嗎?在那裏,你能活到一百歲哦,活得比爸爸還要久。”他不知道活到一百歲是多久,他隻知道沈懷慎看他的目光裏滿是悲哀與痛苦,於是他問沈懷慎:“爸爸,如果我說願意去,你還會這樣難過嗎?”沈懷慎告訴他:“不會的。”故謝印雪說了人生的第一個謊,他說:“那我願意去。”結果後來他發現了,沈懷慎也在騙他,所以“言不由衷”大抵就是他們家的遺傳病吧。陳玉清曾短暫地治好了他。因為陳玉清說在他麵前,自己一定要說實話,說謊的話他能看得出來,他還會覺得很愧疚:原因是徒弟對師父說謊,那一定是師父的錯,是他沒教育好徒弟,他要和徒弟道歉。謝印雪哪裏舍得讓這麽好的師父和自己道歉?他在陳玉清麵前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從來都不藏著掖著。可最後他的真心話讓陳玉清死了。他明明一直在說實話啊,可陳玉清還是向他道歉了。謝印雪後來想了很久,覺得他還是繼續心口不一吧,這臭毛病沒人監督他改不了,願意監督他的人也都死絕了,那就這樣吧,反正他又不是完美無缺的人,有點口是心非的爛脾氣怎麽了?想到這裏,謝印雪又不禁埋在陳媽肩頭低低笑了起來。陳媽拍著他的肩歎氣:“你說你不難過,那就別哭啦。”“嗯。”謝印雪答應她,問了點別的,“您的身後事都安排好了嗎?”陳媽說:“安排好了,你師父走之前就打點好了一切,你不用操心的。”“好。”謝印雪放開陳媽,接走她手裏的食盒,後退兩步道:“您走吧,我就站在這送您最後一程。”陳媽朝他揮手:“誒,我走了,阿雪你快回去吧。”謝印雪什麽也沒說,不斷揮動的手直到陳媽的聲音消失在路的盡頭徹底消失在他生命中時才慢慢垂落。他用手掌接住了一小片白綿綿的雪,低頭看著它在自己掌心融化成水,望著水麵上那個青年的倒影,終於在大雪中緩緩蹲下,哽咽著說沒人聽得到的實話:“可是隻剩我一個人……我很想你們怎麽辦……”他誰都想。想陳媽,想陳玉清,連沈懷慎那個老東西想。但他無論再怎麽想念,大概都無法再見到他們了。柳不花抱著熱水瓶來時,看到的就是青年環抱自己,幾乎要被落雪掩埋住的模樣。他眼眶倏地就紅了,但柳不花還是故意提高聲音,用很高興歡快的語氣叫謝印雪:“幹爹!我把水搞來了!這水還是熱的!”謝印雪聽到柳不花的聲音,用袖子擦了擦麵龐,抬起頭望著柳不花和自己如出一轍的一雙紅眼睛,沒忍住扯唇笑了下,啞聲問:“你上哪弄來的水,真找著便利店了?”“沒啊,說出來您可能都不信,這水還是熱的!”柳不花獻寶似的把熱水瓶放謝印雪手裏一塞,“可能是哪個登山的遊客在路邊落下的吧?真的,我沒騙您,您知道的我又沒您那本事,哪能憑空變出一瓶熱水來?”謝印雪手裏被塞了個暖暖的水瓶,這水瓶是單層透明塑料材質的,保溫性能按理來說很差,在冰天雪地裏放一會兒肯定得結冰,可它在自己手上,裏麵的水的確是溫熱的。從掌心傳來的融融溫暖,在這一瞬幾乎驅散了他周身所有寒意。“幹爹,我們快回去吧,再不回去阿戟要擔心了。”柳不花心疼地看著那些落在謝印雪肩頭和發梢,融化後把青年衣服和發絲都打濕了的碎雪,直接伸手去拍,誰知伸了手卻發現那“雪”不僅拍不掉,反而還抬起了“細長”的身體,甚至長出了眼睛,用一雙蒼色的豎瞳幽幽盯著自己瞧。他再定睛一細看,不由驚詫:“唉?幹爹,你肩上怎麽有條蛇?”“它好像就是每年都到咱們家後山冬眠的那條白蛇。”柳不花疑惑萬分,“怎麽今年都下雪了它還沒冬眠啊?”不止他奇怪,謝印雪自己也有些困惑,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這條蛇是什麽時候爬到自己肩頭來的。這條白蛇很有靈性,基本上每年冬天都要來明月崖後山冬眠,冬日天暖些有太陽時還會爬出來曬會兒,和一般的普通白蛇完全不一樣,據陳玉清所說,這條白蛇在明月崖待了得有二十年了,今年謝印雪還在後山梨樹下給它打好了樹窩,就是始終沒見過影子,沒想到在山腳下見著了。謝印雪把它從肩上捉下來,這蛇倒狡猾,知道哪裏暖和,謝印雪才摸到它,它就往謝印雪袖口裏鑽,涼得謝印雪都倒吸了口氣。而它聽到青年抽氣,又即刻爬出來圈在謝印雪手腕上不動了。謝印雪把它帶進車裏:“回去吧。”“噢,好的。”柳不花也跟著上車,看見謝印雪旁邊座椅上放著的食盒,眸光黯了一瞬。他們到家後,食盒內裝的雞湯還是熱乎的。柳不花叫了沈秋戟過來吃宵夜,他才喝了一口就說:“這是陳媽的手藝啊,你們晚上去看陳媽啦?她體檢結果出來了嗎,有什麽問題沒有?”謝印雪喝了一口湯,淡淡道:“她走了。”沈秋戟怔怔地停下筷子。柳不花近乎把頭埋進了碗裏,看不見臉,隻見得到肩膀抽動。“以後沒人給我們做這麽好吃的飯啦。”謝印雪的聲音裏聽不出什麽沉重,沈秋戟望向他,目光落在他發間的白上。起初沈秋戟以為那是落在謝印雪頭頂沒融化的雪,直到這一刻他才認清,那些不是雪,是白了的頭發。第184章 三天後,這場歇歇又下的大雪總算是停了。明月崖溫度低,山上的積雪又不容易化,沈秋戟早晨去上學時,腳下一踩就是一個小雪坑,很不好走路,走久了鞋子還會被雪水弄濕。反觀謝印雪他在雪麵上來去如風,怎麽走不會留下腳印,十分閑適自在,人也變回了以前的樣子,時常彎眉勾唇,眼中含笑,隻要明月崖一出太陽便會到亭子了燒起暖爐,向陽賞景。哦,和以前還是有點不同的:現在謝印雪身邊多了條小白蛇。那條小白蛇跟著他們回來後,就一直賴在明月崖不走了,最喜歡盤成圈待在謝印雪的電熱毯上睡覺。要知道電熱毯溫度最低也是四十度,屋內還開著空調,完全不冷,這小白蛇常在山間活動,明顯不是熱帶品種,想想都無法適應這等高溫。因此謝印雪第一次在電熱毯上發現它閉著眼睛不動時,還以為它被熱死了。誰知等謝印雪把它挪到普通小毯上沒兩秒,這家夥就睜開了眼睛,又朝電熱毯爬去,一定得待在最暖和的地方,讓柳不花懷疑這條小白蛇是不是因為今年雪大天冷,所以不在後山冬眠了,要跑到有人住的溫暖屋子裏來。可詭異的是,如果它真是如此怕冷,那當它找到稱心如意的暖窩時,應該就會盤好不再動,而它卻不是這般。柳不花觀察了兩天終於發現,這條蛇真正“稱心如意的暖窩”,其實是謝印雪周圍十米範圍的溫度最高的地方。就比如謝印雪不在屋子裏,而在外麵時,這條小白蛇也會跟著跑出去,根本不留戀屋裏專門給它開的暖空調和電熱毯,總之就是一定得待在謝印雪身旁。見這日謝印雪在山亭內烹茶,小白蛇再度隨他爬出屋子,柳不花越看越稀奇,忍不住問,“幹爹,這條蛇怕不是看中了您,想抓您去山裏當媳婦吧?”謝印雪無言地看了他一眼。“民間不是有那什麽‘龍纏身’的傳說嗎?”柳不花卻更起勁了,“您趕緊看看身上有沒有長些什麽奇怪的水泡,不然等它在您身上繞成一圈時,您就要被這條蛇抓走當媳婦了。”“龍纏身”是以前民間人們對於帶狀皰疹認識不足的說法。因為帶狀皰疹幾乎都是以長條狀出現,形似蛇龍,故又叫“蛇纏腰”,據說人身上長這個東西,是因為被蛇看上了,那蛇想抓你去山裏做媳婦,所以便有了“龍纏身,蛇纏腰,纏滿一圈奪人命”的老話。對此,謝印雪直接給出了最科學的對策:“不可能,我打過帶狀皰疹疫苗。”柳不花趴在桌上,盯著團在謝印雪手邊睡覺的小白蛇道:“可它真的很黏您誒。”這點謝印雪也發現了。但小白蛇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它就算從後山跑到前院裏來,也基本都是盤在樹杈、或是矮灌枝和地磚等能夠直接曬到太陽的地方,不會靠近人,更別說是像如今這樣,都睡到人屋裏床上去了。不過謝印雪沒有刨根問底的習慣,他在小白蛇身上也未感受到任何邪祟妖氣,覺得它大概隻是在山間活得太久有了些靈智罷了。既然深冬天冷,小白蛇在他身邊索求暖意,那他便陪著它過完這個冬季吧,等到雪融春至時,它自己會走的。畢竟在它出現後,謝印雪才知道那個寂寥寒冷的雪夜,原來還有其他人在陪著自己。當然,謝印雪願意在小白蛇上花費心力,主要還是因為在它身上找到了另一種樂趣養崽的樂趣。想到這裏,謝印雪用木夾夾起托盤裏已經切成小條狀的和牛牛肉,送到睜開眼睛好像是睡夠了的小白蛇麵前說:“九寶,吃飯了。”“九寶?”柳不花聽到這陌生的名字愣了下,“這是幹爹您給他取的名字嗎?”“是啊。”謝印雪笑起,指著小白蛇的蒼色豎瞳對柳不花說,“你看它的眼睛那麽像步九照,不叫九寶可惜了。”誰讓步九照說什麽都不肯給他當兒子,反正他也不能離開鎖長生,那他就借他的名字養個別的物種的幹兒子吧。柳不花表示讚同道:“那確實,就是聽著有點像酒保。”說完他也拿了個木夾夾起肉,還於空中旋轉飛行了半圈,跟謝印雪一起給小白蛇喂飯:“小飛棍來咯~”可是小白蛇誰喂的肉都不肯吃,隻盯著謝印雪瞧,好像它更想吃謝印雪似的。“它不吃東西呀,是不是病了?”柳不花把木夾放下,擔憂道,“我感覺它總是蔫蔫的,每天都在睡覺。”謝印雪也放下木夾,解釋道:“蛇類冬天是這樣,它現在不吃約莫是入冬前吃的獵物還沒消化完全,沒到它進食時間。先把肉放著吧,等它餓了會自己吃的。”隨後謝印雪重新捧起書,打算趁著日頭好,把手上這本雜記看完,不料才看倆行字,他忽然聽見亭梁上傳來一陣的爬行聲。柳不花也聽見這陣奇怪的聲音,他和謝印雪一起仰頭,在亭梁上發現了條通體如雪無一片雜鱗,還生著對草木燃盡後的蒼色豎瞳的小白蛇,它正“嘶嘶”吐著信子,仿佛是尋著生和牛散發出的血腥味過來的。謝印雪和柳不花看看亭梁上的小白蛇,又低頭瞅瞅茶桌上的小白蛇,同時陷入沉默。“幹爹……”半分鍾後,柳不花語氣猶疑,“九寶真是以前愛來咱們家的那條小白蛇嗎?”他們……好像把蛇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