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璐聞言訝然道:“可我們第一次去楊家時,明明聽見楊若明在對楊若蘭說,希望她能為家裏人著想。”“你們沒聽全。”薛盛搖著頭說,“那時我也在,若明弟弟說的話是‘你總為家裏人著想,怎麽從不為自己想想呢’,他和楊大哥都希望楊若蘭能拒絕薛家的提親。”李露茗怔聲喃喃道:“原來楊若蘭是被騙了……”路陵想了想,卻仍然覺得有些困惑他們還未找到答案:“可這還是無法完全解釋為什麽楊家兄弟對我們那樣警惕。”“或許楊家兄弟警惕的不是我們。”聽到這裏,謝印雪忽地開口道,“而是金元寶劇團的人。”路陵不明白道:“我們有什麽好警惕的?”“這就要問問薛少爺”謝印雪往台階走了兩步,而後轉身麵向觀眾台,“我們為什麽要給她們唱戲?”她們,指的便是台下坐著的冥婚新娘們。眾人如今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金元寶劇團此次來豐年寨的真正的目的,就是為了給這些鬼新娘唱戲;村民們還提了個要求:要唱得能叫她們落淚;楊若蘭更是對謝印雪說:隻有把這出戲唱好了,她和薛盛的婚事才能成。這出“救姻緣”看似隻圍繞著楊若蘭和薛盛,卻又與每一個人都息息相關,那它到底特殊在哪裏?大家的目光聚攏落在薛盛身上,等待著他的答案。薛盛愣了幾秒,開口道:“……我不知道。”路陵驚聲問:“不知道?”“是的。”薛盛點頭道,“我隻知道村裏每年到這個時季就會開始鬧鬼,因此慶豐村長年年都會請一個劇團的人來唱戲,唱完後村裏的怪事就會消失。”薛盛也是因為幼時見鬼受了驚嚇,身體才會一直不大好,待到七歲後便去外地念書,鮮少過問豐年寨裏的事。如果不是他回家後在這裏遇見了楊若蘭,他陪薛老爺子過完年便會繼續去往外地發展,不會長久留在豐年寨中。薛盛說完又看了看眾人的麵龐,辨認後說:“去年村裏也是請了金元寶劇團的人來唱戲,不過那些演員不是你們。”“這些戲都是在子時唱的,我因著怕鬼,從沒出門看過一場戲,大家聽戲歸來,也隻議論那戲如何感人,如何好聽,從不多說別的。”薛盛苦笑道,“我哪裏知道,原來這些戲竟然是唱給鬼聽的。”薛盛這番說辭,眾人還是信些的,因為他們也注意到一些細節,那就是豐年寨中的人很少、甚至可以說幾乎不會提及“鬼”“死”“屍體”這類的字眼。村民發現薛盛屍體那日,全程沒說他們在巷子路看到了“薛盛的屍體”,隻說看到了薛盛;方才他們將薛盛的魂召回時,村民也僅是問“他來這裏做什麽”,而不會說“他不是死了嗎”這樣的話。因此村民們絕不會說每年這個時季必唱的戲,是唱給鬼聽的。既然關於這些鬼新娘的事,薛盛知曉的並不多,那麽再問也得不到什麽有用線索了,謝印雪便道:“今晚的戲就要開場了,先唱完今晚再說吧。至於楊若蘭”他話音微微頓了須臾,又接著說:“我覺得你還是親自見見她,將你心中的話和她說清,勸她回轉心意才好。”“我會的。”薛盛篤聲說完,又拱手向大家作揖道謝,“多謝幾位讓我得以顯形,我一定會幫著大家好好唱完今晚這出戲。”這句話眾人就愛聽了。要是薛盛也像昨晚的徐琛一樣瘋,那他們可能今晚就會被村民們殺死,根本撐不到明天。然而今晚由薛盛代替徐琛飾演金山寺和尚,順利唱完《救姻緣》後,台下的鬼新娘們仍舊像是墓碑般僵在位置上,沒有發出任何動靜與聲響。“她們還是沒哭……”圍守在座位牌的村民們麵麵相覷,語帶慌張地互相詢問:“怎麽還是沒哭啊?怎麽辦?”“是你們”如今的慶豐村長麵上隻剩暴戾,他陰鷙的目光往戲台上一掃,又再次將問題按到眾人頭上,“怪你們沒把戲唱好!”閔元丹雙手交握放在身前,佯裝苦惱,實則幸災樂禍地說:“可我們沒哪裏唱錯啊。”“沒能讓觀眾慟哭,就是最大的錯,一定要讓她們哭!”慶豐村長完全聽不進閔元丹的話,他看著眾人視線也像巴不得生吃其肉般怨毒,僅僅是礙於還需要他們再唱一天戲而沒立刻下手,“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你們隻剩最後一次機……”謝印雪見狀直接打斷慶豐村長的話:“她們不哭,你們是會死嗎?”慶豐村長聞言倏地轉頭,看向謝印雪。謝印雪迎著他的目光,張唇時說出的話雖是問句,卻是用陳述句的語調說出:“是吧。”唯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麽豐年寨的村民們,都如此看重這出戲。結果慶豐村長並不理睬謝印雪,他看向薛盛,放軟了聲音說:“阿盛,你也是村裏的人,你也得想想辦法啊。”薛盛本想像剛剛對他其他村民以及李嬸那樣裝傻充愣不做言語,他聽前半句時都沒覺得如何,等聽到慶豐村長將後半句話道出時,他卻變了臉色,因為慶豐村長說:“你看你父親那樣愛你,如此大費周章,隻為了能讓你和若蘭能夠相守,村裏人也盡心盡力為你們的婚事幫忙出力,你忍心看著村裏人死去嗎?”“可我並不想結這門陰親。”薛盛望著慶豐村長,痛心疾首道,“村長,冥婚乃陋俗,您不幫忙勸著我父親就罷了,為何還要為虎作倀?”“為虎作倀?”慶豐村長和其餘村民聽到這個詞的霎那便麵露憤怒,質問薛盛怎可這樣汙蔑他們,薛老爺子也自村民隊伍中走出,用看不孝子的眼神望著薛盛,問他:“你不是一直希望和楊若蘭在一起嗎?我如今遂你心願,你還要如何?”薛盛也厲聲回薛老爺子道:“那是在我活著的時候!我一個人死了,你就該讓我一個人走!”“你隻顧著你自己,你可有為家裏其他人考慮過?”薛老爺子用拐杖重重錘了幾下地磚,便痛苦地捂著心口,“我們薛家的塋地怎能有孤墳?那是要壞了我薛家百年風水的啊!”薛盛的母親薛老夫人趕緊上前攙扶薛老爺子,勸慰他:“老爺您別氣了,注意身子……”看到這一幕,薛盛縱然還有千言萬語想說,也不能出口,就怕刺激到薛老爺子,將他氣出什麽毛病。薛老爺子杵著拐杖站穩後,仍是搖著頭悲慟道:“我就不該送你去外地念書……你已經讀傻了!”薛盛的目光掠過薛老爺子和慶豐村長,落到他們身後一片血紅的鬼新娘身上,過往從不過問豐年寨中事的他,卻在這一刻驟然明白這些鬼新娘的來曆,他顫著唇,低喃道:“可你們卻已經瘋了……”失魂落魄的薛盛最終被眾參與者們帶著回到後台。眾人盯著呆呆坐在椅子上的薛盛,你看我我看你,完全沒想到居然有一日還需要他們來安慰一個鬼。應伊水走上前剛想拍拍薛盛的肩膀,結果他卻自己想開了,直起脊背沉聲道:“我絕不能讓若蘭也成為她們!”這句話話音才落,後台門簾便被掀起,眾人扭頭看去,隻見走進戲篷內的人竟是楊若蘭的大哥楊若文。薛盛望著他愕然道:“……楊大哥?”“我今晚出來看戲了,因為我聽陳嬸說,劇團新補的演員是你。”楊若文目光緊緊鎖著薛盛,抿了抿唇後繼續說,“我本想知道你為何會加入金元寶劇團助紂為虐,卻沒料到來這之後,會看見你和薛老爺起爭執。”“助紂為虐?”薛盛聽完楊若文的話也懵了,他也想不通為什麽自己方才形容村民們的詞語會被楊若文用到他身上。楊若文又問他:“你不知道村裏每年都唱的這出《救姻緣》,是為什麽而唱的嗎?”薛盛搖頭:“我不清楚。”楊若文看向眾參與者,見他們臉上全是和薛盛如出一轍的茫然,繼續問:“你們也不清楚?”謝印雪聞言扯唇笑了下,反問他道:“薛盛是這裏的本地人,他都不知道,我們才來這六天,你覺得我們會知道?”站在他身邊的步九照聽到這話也勾起了唇角,壓低聲音在謝印雪耳畔道:“你真不知道?”謝印雪卻懶得搭理他。似乎不滿於青年如此冷落他,步九照單眉一挑,又道:“我還發現一件事,你在聽到薛老爺子‘你隻顧著你自己,你可有為家裏其他人考慮過’那句話時,呼吸亂了一瞬。怎麽,有人也和你說過這樣的話嗎?”隻可惜青年仍是垂著眼睫默然不語。而楊若文無聲站立片刻後,也終於開口了:“是為了鎮邪。”楊若文今年已已經有三十二歲了,年紀比薛盛還大上半輪,但豐年寨為冥婚新娘搭台唱戲的習俗,在他出生那年就有了,往上追溯也不知是從哪年開始的,隻知道是一位大師替豐年寨看過風水留下鎮邪的方法。那位大師說豐年寨冥婚太多,耗損陰德,唯有為新娘們搭台唱戲,才可化解其怨氣,暫換村中安寧。不過楊若文六歲之前,豐年寨為冥婚新娘搭台唱戲還是兩年一次,並不是如今的每年一回。“我六歲那年,村裏請來的劇團唱了足足三日的戲,可是一連三日都唱錯了詞,表演的並不好。故第三日結束後,村裏便開始死人。”楊若文垂下頭,目光滯然道,“我父親便是在那一年去的,那時,我娘還懷著若明。”於是從那以後,豐年寨兩年一次為冥婚新娘搭台唱戲的習慣,便改為了一年一回,因為冥婚新娘的數量一直在增多,而兩年一次的搭台唱戲,已經鎮不住鬼新娘們的怨氣了。第64章 可縱然如此,豐年寨的冥婚風氣也沒有任何收斂的意思。本村人若是在豐年寨裏找不到沒有子女肯冥婚的人家,就會到外地買屍體,總之不管用何手段,哪怕傾家蕩產也要結一門陰親。最可笑的是他們這樣做,是為了族中塋地沒有孤墳,保佑家裏富貴發財。結果傾家盡產結成這門陰親後,除了讓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捉襟見肘以外,他們什麽也沒能得到。“鬼新娘們往往隻會在冥婚前夕出現,然後想盡法子恐嚇村民,如果這些都無法阻攔陰親進行,那麽……她們便會在冥婚當日大開殺戒,因此才需要搭戲台唱戲鎮邪。”楊若文告訴眾人,“我六歲那年的戲沒唱好,而我父親又是做喜宴的廚子,所以他死了。”楊若文至今都還記得父親死的那一日,他像往常那樣蹲在結陰親雇主人家廚房的圓桌底下玩耍,因為父親偶爾會從廚台那邊走過來,然後偷偷給他喂一塊雞肉。這種事情楊父以前沒少幹,因為楊家太窮了,窮到一年到頭沒幾次能吃上肉,可孩子長身體要吃肉怎麽辦呢?楊父隻得去別人家裏當宴廚,再把他也帶過去藏在廚房裏,趁人不注意偷偷給他拿肉吃。不過楊父拿的肉向來都是最柴的那部分,比如雞,就一定會是雞胸肉這部分的肉沒什麽人愛吃,分量卻不少,偷偷摸走一兩塊不會有人注意到。但那樣的肉對於楊若文來說,卻和珍饈無異,連吃剩的雞肋骨他都要含在嘴裏咂摸半天。若分得兩塊,他還會藏起來一塊,等回家後拿給妹妹楊若蘭吃。他還總是會想,富貴人家口中說的“難吃肉”都這麽好吃,那如果是雞腿雞翅這些部位,又該是怎樣的絕世佳肴呢?所以幼年的楊若文,最期盼的就是村裏舉行宴會,不管是喜宴還是喪宴,因為隻要有宴會,他就能吃上肉,他更不會注意去聽父親和母親念叨著說什麽“這一回的喜宴是為冥婚準備的,希望廣場那邊戲唱的順利”這些話,他滿心記掛的,就隻是被父親牽進雇主家院後,看到這戶人家如此富裕,或許他今天除去帶回家給若蘭吃的肉以外,自今還能多吃一塊肉。事實也的確如此,那天父親遞給他的雞胸肉破天荒的帶上了雞皮,要知道放在往日雞皮都是要留在餐盤裏的,因為雞皮油多,客人們愛吃,父親絕不敢偷偷私藏給他。楊若文珍惜的吃掉半塊雞皮,像以前那樣想先給若蘭留下一半,楊父見了卻告訴他:這塊皮可以安心吃掉,他待會還能給他拿。然而楊若文心懷期待和歡喜等了許久,也仍沒等來父親給的新肉,就當他忍不住掀了桌布想悄悄偷看幾眼外麵時,一隻潔白如紙,甚至泛著些青綠色,指尖還塗有血紅色丹蔻的手卻捏著隻大雞腿伸入了桌底。楊若文一眼就認出了這不是父親的手,他沒立刻接過雞腿,而是鑽出桌布朝外看了一眼,他看到桌子外蹲著一個身穿繡紋喜服的新娘,因為蓋著紅蓋頭,所以他看不清她的臉。新娘見他出來也不說話,隻是把雞腿往他麵前又伸了伸。廚房裏說靜也靜,因為沒有人聲;可說不靜也不靜,因為鍋裏的高湯沸騰起的呼嚕聲依舊清晰,楊若文又太饞那隻雞腿了,他道了聲謝謝後便握著雞腿鑽回桌底,一邊啃一邊想:那個女人或許就是這戶人家的新娘吧,她真是好心呀,這個雞腿那麽好吃,他已經吃過一塊肉了,雞腿得多給若蘭留一些……父親什麽時候能把席菜做完?他好把雞腿拿給若蘭嚐嚐……隻是楊若文等了許久,等到濃鬱噴香的高湯開始散發出燒糊的焦味,他也沒能等到父親掀開桌布告訴他可以走了。直至楊若文都睡了一覺,醒來覺著餓得不行,揣在兜裏的雞腿也開始發出酸餿味,他才終於忍不住鑽出桌底。然後就看到父親瞪大眼睛,滿臉驚懼,死狀扭曲的躺在灶台旁邊,身體早已僵硬,而廚房裏還燒著的灶火和炭雖然將屋子照得明亮,卻襯得外頭的夜色更暗。外頭的人原想來給陰親人家報信說廣場那邊的戲唱的不順利,希望他們家把陰親日期往後推推,等村裏頭再請新的戲班子來唱好戲後再辦婚事,踏進家宅之後,就隻瞧見一個站在屍體中央呆呆怔怔的楊若文。楊母也因為這個噩耗,生下楊若明後便撒手人寰,楊若文又當爹又當媽,在周圍鄰居和幾個好心親戚的幫助下才把楊若明跟楊若蘭帶長大。“那日待在陰親那戶人家裏的人,除了我以外全都死了,而在父親死後,我也才明白,人活著不能全無底線。”楊若文語氣沉重將這段往事全數說出,大家聽得太過入神,難以自製伴隨著楊若文的話語陷入那段回憶,幾乎都快忘了這些人不過是“鎖長生末”副本中的npc而已,臨近末了,才被楊若文的一聲歎息將神誌喚回。廖鑫陽卻還下意識地問:“你們村都已經這樣了,就不能不結嗎?”不過問完他自己就沉默了,因為答案再清楚不過,否則他們這些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金元寶劇團的人來豐年寨唱戲,就是為了幫助明日的薛盛和楊若蘭的冥婚順利完成。難怪楊若蘭會那樣懇求謝印雪,求金元寶劇團把這三日的戲唱好,因為唯有如此,冥婚才能順利進行。楊若文也悲哀回答他道:“這是豐年寨世世代代,千百年來的風俗,豈是一朝之間說改就能改的?可我楊家就若蘭這麽個女娃,她不能去結陰親啊!”說完楊若文便像薛盛那樣,雙膝一彎就在眾人麵前跪下,淒然哀求道:“所以我求求幾位先生了,望先生們手下留情,別讓我家若蘭也成那命苦之人啊……”被他打了一悶棍的路陵聞言現在想起都覺得額頭發疼,便訕訕道:“其實我們之前三番幾次去你家,是以為你和楊若明像高禾那樣,想把楊若蘭嫁進薛家結陰親換取錢財,才打算救她走的,誰知卻被你暴打出來……”楊若文聽完愣了一瞬,立馬悔不當初地道歉說:“我如果早知道幾位先生是去救若蘭的,說什麽也不會對幾位動手,我和若明也絕不可能拿若蘭的性命去換取薛家的錢財。”這些話眾人是信的,因為楊若文和楊若明倆兄弟對楊若蘭的愛護,並非隻有楊若文的一麵之詞,連薛盛都在為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