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物吐到盡,對滲入血管的酒精卻無能為力。


    我渾渾噩噩被阿旗扶上車,看著車窗外街燈一個一個閃過,猶如心內閃過一個一個冰冷的恐懼。


    遲鈍地思索。


    這迅速掠過的光明,冥冥代表什麽,而我卻一個一個錯失,留不住任何一點。


    街燈的光,如斯溫柔,往日司空見慣,不覺如何稀罕,居然未意會到,若沒有它,道路便隻有漆黑。


    燃,是哪個燃?


    燃燒的燃。


    我笑,那就是光。


    阿旗見我眼也不眨地盯著窗外,想把窗簾升上。


    我拉住他的手臂,無力地說,「不要。」


    阿旗說,「君悅少爺,你醉了。」


    我說,「我想多看這街燈一眼。」


    阿旗頓了一下,仍是那句,「你真的醉了。」


    我搖頭。


    沒有醉。


    我怎麽可以醉?


    這裏再沒有一雙溫柔臂膀隨時等待著我,再沒有一對結實的大腿,心甘情願被我當成枕頭使用,讓我興之所至就能倒下,閉目,無憂無慮入睡,去尋一個好夢。


    沒有了這些,我有什麽資格醉?


    唯有,唯有絕望地支撐著,不倒下。


    我絕望,看街燈飛快倒退,無力阻止。最後一盞燈在視野中漸去漸遠,車拐入大門時,便失去它僅有的一點,很徹底。


    冷颼颼,而又清醒,我對自己說,該下車,該回房,該左腳之後,跨出右腳。


    隻不該,不該再想安燃。


    不再被人深愛,卻還要直麵殘忍的人生,太艱難,太絕望。


    何況還要這樣痛到極點的思念?


    我不要阿旗跟隨,咬著牙試圖自己走過長長回廊,腳步跌跌撞撞,像踩到心上無數裂痕。


    每一個動作都需要勇氣,我不知自己該從哪裏尋找勇氣,我隻知道,沒有安燃的地方,我將一直這樣悲傷不安,無依無靠;同時,還必須習慣這麽一個事實——自己的眼淚,因為找不到珍惜的人,而失去流淌的價值。


    我隱隱約約想,也許我真的需要振作起來,找個辦法,讓自己別那麽艱難絕望。


    不要這樣的,艱難,絕望。


    因為在這世上,除了已不見的安燃,我不知還有誰,會在乎何君悅的艱難絕望。


    思索到太陽穴陣陣發痛,扶著牆,跌撞向前,直到房門出現在眼前。


    走過長廊,像完成了一段征途,我停在門前,大口呼吸著失去安燃溫度的空氣。


    不懂。


    人生為何如此慘烈?一段征途後,又是一段漆黑的征途。


    想到又一個漫漫長夜在前麵等著,我隻好再次搜刮骨髓,不惜竭澤而漁,尋出不知還剩多少的勇氣,才敢,去推開那扇意味著失去的門。


    我吸氣,伸手,推門。


    門開了。


    於是,有光逸入眼底。


    我凝了。


    是燈光。


    書櫃旁,淡淡的,暈黃的,若隱若現的燈光。


    那盞燈,是安燃往日挑書時必然打開的。


    光,是光。


    我驟然屏住呼吸。


    在心底對自己輕聲說,看,是光。


    那感人的亮,我被震撼至沒法反應,站在門前,癡癡看。


    浴室門打開,安燃從裏麵出來。穿著白色的長浴袍,清清爽爽,拿一塊幹淨毛巾搓著頭上濕發。


    看見他,我虛弱地歎氣。


    隻懂歎氣。


    把肺裏所有空氣,慢慢,悠長地歎出來,一點不剩,便在心底對自己,很輕很輕地說,看,是安燃。


    安燃走過來,朝我打量一眼,微皺起眉,「你現在是老大,並非陪酒小姐,何必狂飲如牛,自貶身價?」


    天上?或人間?


    我已不知天上人間。


    這熟悉低沉嗓音,前所未有使我想失聲痛哭,卻又不敢哭。聽在耳內,一次一次,隻能在心底對自己低低私語,聽,安燃的聲音。


    他把搓好頭發的白毛巾遞給我,「渾身酒氣,去洗幹淨。」


    我把那白毛巾用十指緊緊抓了,怔怔站著,不放過他的每個動作,每個神態。


    我看著他,目光貪婪,哪怕眨一個眼隻要萬分之一秒,我也舍不得眨半下。


    安燃見我紋絲不動,明白般,輕笑一下,「也對,君悅少爺今非昔比,我管不著。」轉過身去。


    我說,「安燃。」


    撲上去,伸出雙臂,從後死抱著他,輕輕念這神奇的兩字,「安燃。」


    「安燃。」


    「安燃,安燃……」我喃喃地喚,一遍又一遍,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激動,喚到自己也心酸,不能自製。


    「安燃……」


    熱淚湧眶而出。


    我終於,能哭出聲來。


    在值得流淚的人身邊,傾盡血淚。從前,我不懂這也算一種幸福。


    「安燃……」


    那麽多要說的話,要懺悔的告白,要重新說出口的承諾,我竟什麽也說不出來,隻知道反複念這熟悉名字。


    宛如這是一個咒語,全心全意念誦一遍,他就能在我眼前多留一秒。


    若真如此,我會不斷念下去,直到油盡燈枯。


    他回來了。


    我的安燃,他回來了。


    我緊緊抱著他,臉挨著他寬厚的背,隔著柔軟的布料,感覺他浴後散發的肥皂清香。


    一點一滴,最微不足道的,也令我感激涕零。


    我得到了一生中最好的禮物,這是我一生中最大奇跡,恩賜突如其來,在我痛得最厲害的時候,平平靜靜出現,仿佛我從未失去這人。


    我猛然深深明白,隻有安燃,能讓我的一切染上意義。


    即使我真的擁有很多,如富翁坐擁寶庫,但沒有光,那珠寶都將沉默於黑暗中。


    當失去光,漆黑淹沒所有,我身處的,是天下最絕美的庭院,或荒蕪墓地,並無差異。


    我痛哭。


    抱得盡興,哭得盡興,不覺有何羞恥。


    安燃默默站著,如線條堅毅的雕像,任我緊抱,不置一詞。


    哭夠了,安燃說,「君悅,你還是渾身酒氣。」


    我大為內疚,趕緊收拾心情,匆匆去洗澡,關上浴室門,又猛然打開,視線搜索房中。


    安燃還在。


    我鬆一口氣,打算關上門,卻又無法控製地生出驚惶。


    我問,「安燃,你來不來?」


    安燃對我笑。


    他的笑容還是那麽好看,清淡俊朗,我還是看不出那笑是什麽意思,還是隻能猜。


    大概笑我傻。


    是傻,明明知道他才沐浴過,連頭也洗了。


    可我依舊猶豫,把手按在門上,很久,不敢關門轉身。直到看見安燃解開浴袍,翻開被子,上床,頭挨上了枕,那暗示著不會立即離開的姿態,才讓我稍微放心。


    關上門,我抓緊每一秒,拚命地洗。


    嘩嘩水聲似在量度時間,不斷催促快點快點,我急不可待地洗刷自己,恨極寧舒,和那兩瓶酒。


    安燃不喜歡酒氣。


    我從前就知道,不過,未曾如今日這樣在乎他的不喜歡。


    恨不得把自己身上每一個毛孔都仔細刷一遍,仿如一滴烈酒也未沾唇。連自己也不喜歡那個狂放嗜酒的何君悅,我應該是那個幹幹淨淨的何君悅,最好毫無瑕疵,完美至無可挑剔,身體到心靈,每寸每寸,都是安燃最愛的何君悅。


    將自己上上下下冼去塵垢酒氣,宛如初生,還唯恐不周的再三刷牙,笨拙急躁的試著預測親近時是否仍會讓安燃聞到嘴中酒味。


    就算有,應該也很淡。


    千萬要很淡。


    做了千萬個準備和祈禱,我才調節著最引人好感的笑容走出浴室,卻發現一切功夫都是白費。


    安燃已經睡了。


    他躺在床上,和我進去前幾乎相同的姿勢,微微側著身,在薄被下起伏出一組完美線條。


    眼前所有,寧靜安逸,美如夢境,讓人既喜又懼。


    我隻愣了一秒。


    被冷水潑到似的失望還未蔓延得太遠,暖熱的潮水又覆蓋上來了,一層迭一層,我默默歎息,卻又抑不住那一點安安靜靜的柔情。


    我輕輕走到床邊,說,「安燃。」


    聲音極低,連自己也聽不見。


    有些驚奇。


    原來自己能用這樣幾乎等於沉默的聲音,兩個字,就造出一個溫柔海洋,沒有風浪,海水卻能把自己心甘情願淹沒。


    我鑽進被子,生平僅見的小心冀翼,同一張床上,極想貼近他,又極怕驚醒他。


    太珍貴。


    束手無策,不知怎麽愛他,才能不辜負這生。


    安燃已經睡著,被子略略滑下,露出大半赤裸肩膀,我想為他把被子拉上來,唯恐自己笨手笨腳,屏住了呼吸,才敢伸手。


    捏住被邊的瞬間,我呆了一呆。


    那赤裸的肌膚上,比我看過的有了變化,後背不堪入目的傷痕,又淡了少了。


    不能驚醒安燃,我悄悄掀著被子,側著身,一點一點地觀察,確定,然後欣喜,幾乎開心得笑出眼淚。


    手術,隻是手術。


    安燃沒有拋下我,他隻是去了再一次的整容手術。


    天經地義,隻是一次必須的旅行。


    他沒有離開我,從不曾。


    什麽都不重要了。


    我偷偷沉浸於快樂,隻要沒有失去安燃,什麽都不重要。


    我快樂了很久,淩晨才在快樂中沉沉睡去,睡在安燃身邊,即使因為不敢驚醒他而沒有彼此接觸身軀,但盡量保持最近距離,感覺到空氣中散發過來的屬於安燃的溫度,讓我未入眠,已有好夢。


    晨曦照耀時睡意正酣,耳邊忽然聽見有人大叫,「安燃!安燃!」


    我恍惚覺得那是自己過去的聲音,任性肆意,帶著自知受到寵溺的撒嬌,但縱使是自己的聲音,這樣呱噪,也不會受歡迎。


    「安燃!安燃!」


    「安燃!」


    一聲一聲,從腦海怎也趕不走。


    床邊的動靜越來越大,我不得不憤憤醒來,驚訝地發現,大叫安燃的並不是我。


    這是我睡得最甜的覺,卻被人用最不能容忍的方式驚醒。


    竟有別的人,這樣肆無忌憚叫安燃的名字。


    不知道他如何進了房間,站在床邊,細瘦白皙的手,就那樣按在安燃身上,毫不避忌,


    「安燃,起床。」騷擾著,像被寵壞的小孩纏著要玩具,對安燃委屈地叫,「陪我去玩。你答應過,我來做客,你會抽出時間陪我。」


    他對安燃撒嬌。


    對睡在我身邊的安燃撒嬌!


    我震驚過度,翻身坐起,盯著這不速之客,不敢置信。


    他卻隻看了一眼,說,「哦,你就是何君悅。」


    一句帶過,眼裏就沒了我的位置,又低頭去叫,「安燃,我爹地說了,手術之後可以有適當戶外活動,有點紫外線不要緊的,快點起來,我在這裏好悶。」


    安然不堪騷擾,終於下床,輕責道,「小亮,你這任性脾氣,真的要改。」


    拿起睡衣,覆在結實袒露的身上。


    那個叫小亮的抗議,「我的脾氣有什麽不好?爹地就說我這樣很好。」


    安燃苦笑,搖頭,「無可救藥。」


    我僵在床上,看著他們輕鬆對白,感覺自己並不存在,連個布景都算不上。


    荒誕,無比的不真實。


    我喉嚨咯咯作響,半日才擠出兩字,低聲喚,「安燃。」


    安燃轉過身,「君悅,介紹一下,成宮亮,他父親是日本著名醫師,目前負責我的一係列手術。」


    他說,「小亮很少出國,這次過來,暫時借住幾日。」


    他看看我,問,「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小亮在旁邊不滿地插一句,「安燃,不是幾日,我打算整個假期都待這裏。」


    我傻子一樣,瞪著他們。


    感覺很清晰,我知道,這不是噩夢。


    現實,才比噩夢更令人戰栗。


    我渾身發抖。


    不祥!


    青天白日下,有人闖入我和安燃的房間。


    我那麽珍貴的失而複得,被人硬生生,放肆地,闖了進來。


    而安燃,默許了這一切。


    成宮亮的出現,讓每一分鍾變得比一個世紀更漫長。


    這身影印入我眼底,裝載天下所有最不可容忍的缺點,膚淺、自大、無聊、不知所謂……


    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能登堂入室。


    在我眼前,依仗著什麽似的對安燃跟前跟後。


    「安燃,這到底是你的房間,還是何君悅的房間?」


    「安燃,有沒有更靠近你這裏的客房?」


    「我更希望晚上也可以見到你,安燃,你不會怪我太坦白吧?我知道你不會。」


    成宮亮對我的敵意顯而易見,偶爾投過來的眼神總帶著勝利般的挑釁。


    近乎白癡般的幼稚,我根本不屑理會。


    我所不能接受的,隻是安燃。


    他竟能安之若素,允許如此人等靠近他。


    還做出不經意的寵溺姿態!


    他正把隻給我的,分給別人。


    我卻隻能冷眼旁觀,如內裏沸騰,卻被岩石覆蓋的火山,看一個不速之客,視我如無物。


    「安燃,看我身上這件,和你上次穿的同一個牌子。我特意要爹地幫我訂的。」


    「安燃,你平時看這麽多書?這一牆的書你都看過?」


    倒是阿旗十年如一日的認真工作,進房來問我,「君悅少爺,今天去不去娛樂中心?」


    我想也不想,堅決搖頭,「不去。」


    憑什麽?


    安燃已經回來,那燈紅酒綠,再不是我的事。


    就算多了一個小白癡,也不過是安燃另一個懲罰我的方法。


    對我的拒絕,阿旗格外識趣,點點頭就打算轉身出去。


    我驚訝他居然就此退出,叫住他,「安燃剛剛回來,不知道情況,寧舒的事,你是要和他仔細說說?」


    從阿旗進來,安燃就沒有注意過我們,對鏡打著領帶,讓成宮亮在他旁邊呱噪。


    阿旗別過頭,看著安燃。


    安燃說,「要交代的事情,我早就交代好了,我辛苦夠了,不會再自討苦吃。」


    我愕然。


    添加了一個新遊戲後,他居然還不肯結束前一個。


    成宮亮在一旁滿眼讚歎,「拿得起,放得下,安燃,你真的很威風?」


    安燃剛好係好領帶,掃他一眼,「拿得起,放得下?你的中文學得不錯。」


    成宮亮頓時得意,「都說了我真的有努力。」


    得意之後,又不夠高竿地討好,「說起來也是安燃的功勞,是你說隻要努力一定會學有所成。沒有你的鼓勵和激將法,可能我還像從前那樣不務正業。」


    安燃給那家夥一個笑容。


    很淡的笑,隻是勾起唇角,我胸膛卻像要裂出血來。


    「安燃,」我問,「你今天不去公司?」


    安燃也對我笑,「君悅,我已經沒什麽公司。」


    說得越平淡,越令人心驚膽跳。


    我竭力從容,帶著懇求,「安燃,你別這樣。」


    安燃溫柔地看著我,「君悅,你別這樣。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成宮亮興奮得兩眼發光,竟然抱住安燃,歡呼著問,「安燃,你這話算不算最後決定?你是認真的,對不對?我就知道你做事果斷,我喜歡這麽果斷。」


    我按捺著,大口大口吸著涼氣,妄想熄滅心中怒火。


    不該憤怒,經曆如此多之後,我應心存感激。


    即使這是另一種懲罰。


    不管安燃所為如何無情,畢竟他還肯在我身上用心,比起失去安燃,這已是雲泥之別。


    我想自己應該大度一點。


    何君悅從未試過在這方麵委曲求全,如果安燃希望開個先例,我會努力配合。


    他曾經不斷的忍受,忍受,如果現在要求換我忍受,沒什麽理由拒絕。


    好,我忍。


    那小子一刻也不願停,彷佛竭盡所能用自己聲波占據我和安燃的房間。


    「安燃,反正你暫時不須工作,就一定有時間配合我的行程吧?」


    「我難得的假期,很希望有美好的回憶。」


    我決意忍受,即使恨不得捏死成宮亮。


    我能做到。


    若這能讓安燃感到我的心已意,我必須做到。


    我要讓安燃明白,何君悅並非無藥可救。


    這一次,打定主意,不逃避,不放棄,不無理取鬧,無論所睹多麽令人氣惱傷心,找要跟著安燃,不離不棄。


    我做好了留在房中,看整整一天吐血劇情的準備。


    但我準備我的,他們有別的計劃。


    「爬山!運動一下不錯啊。」


    成宮亮拗著安燃。


    安燃答應了,惹出成宮亮一陣呼喚尖叫,他不憚地撲上去,親吻安燃的臉頰。


    我也很奇怪,自己竟能受得了,眼睜睜看著他抱住安燃。


    推開他。


    我在心底叫,用目光請求,安燃,推開他。


    這次玩的太過分,我也許沒有你想象中的堅韌。


    我那麽拚命的無聲呼救,卻知道安燃不會如我所願。我一定錯的十分厲害,所以安燃無法釋然。


    我猜他被我傷得過多,失望過多,才總試圖尋找種種辦法刺激我醒悟。


    可悲的是,我痛得醒悟過來,卻找不到方法,讓他知道我痛醒了。


    他不再信我。


    安燃讓成宮亮把他當所有物一樣擁抱,允許成宮亮親他的臉頰和額頭,還要雙雙出門。


    我知道尊嚴被踩碎,但我不理會。


    我不能讓這個狂妄無知的小子,奪走安燃。


    「安燃,」我追在他們身後,強作冷靜,「我也要運動一下,一起吧。」


    成宮亮燦爛的笑容,頓時不滿下沉。


    他算什麽?不如我腳下一顆沙。


    我隻在乎安燃的臉色。


    我哀求期待地看著他。


    安燃說,「君悅,一場相識,給你一個中肯建議。你根基未穩,應該回公司工作。」


    我說,「不,我不去。我跟著你。」


    安燃不以為然,「確實,你不缺人手車輛,是可以派個車在後麵跟蹤我們。」


    我怔住。


    成宮亮眉飛色舞。


    我澄清,「我要跟在你身邊,一直陪著你。」


    安燃沉默。


    半日,他緩和地說,「君悅,你別這樣傻。」


    不,不!


    我忽然激動起來,拚命搖頭。


    我要這樣,偏要這樣。


    我本來就傻。


    安燃說,「君悅,我把公司交給你,但沒把自己也交給你。」


    他說,「你是公司的老大,並不是我的老大。」


    犀利的視線,刺得我好痛。


    安燃輕歎,「你總以為自己變了,其實你沒變。」


    我訥訥急著分辯:「有的,其實有的。」


    他說,「你把我當成你的所有物,卻從來沒有想過|奇*.*書^網|,憑什麽我應該是你的所有物。」


    「安燃,」我結結巴巴,「安燃,我沒有,我不知道……」


    「你總是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


    我不斷搖頭,哀求地看著他,「安燃,你可以教我,你說清楚,我可以改。」


    安燃又沉默。


    他彷佛不忍心,靜靜凝望著我。


    我記得這目光,每次發怒而心軟前,他總這樣默默掙紮。


    「安燃,」我走到離他最近的地方,仰起頭來,輕輕喚,「安燃。」


    安燃無可奈何地歎了一聲。


    聽見歎氣,我頓時充滿莫名信心。我最愛,最愛他的無可奈何。


    安燃問,「君悅,是不是我教了你,說清楚,你就能記住。」


    我堅定點頭,「是,保證。」


    安燃說,「你會用心聽?」


    我幾乎喜極而泣,咬著唇,不許唇瓣顫抖,很認真,「你說。安燃,隻要你說,我會用心,我會記住。」


    一定,一定。


    我真的,值得被你給予最後一次機會。


    你說的話,從此都會被我牢牢記住,不再當成耳邊風。


    安燃對我真的缺乏信心,我說得如此堅決,他仍掃我一眼,沉聲再問一次,「你真能記住?」


    我用足全身力氣,點了一下頭。


    安燃沉吟後,才下了決定般,說,「好,我隻和你說一句。」


    我屏息以待。


    連成宮亮也露出一臉緊張,等著安燃開口。


    於是,安燃總算大發慈悲,給了我一句話。


    安燃說,「君悅,我不再是你的所有物,再也不是了。」


    我失去了呼吸。


    腦子一下空白,彷佛誰仰天等待著一場甘露,卻毫無預兆地被一道閃電劈中。


    我僵硬著,什麽都不知道的僵硬著,空白到極點,連安燃轉身走了,也不知道應該去追。


    「安燃!安燃!」成宮亮倒是追去了,臨走之前,還扭頭提醒我,「喂喂,這句話很要緊,你答應過的,千萬要用心記住。」


    我沒有答他。


    沒有知覺。


    整個世界都空了。


    隻剩下一句話。


    我親口答應用心記住的話,安燃送給我的。


    安燃,不再是何君悅的所有物。


    一句話,足以把我的世界打得七零八落。


    我呆立原處,驀然傻了一樣狂笑起來。


    他還是那個安燃,還是那個無所不能的安燃,依然可以一句話,就把何君悅打下地獄。


    我越來越悲痛莫名。


    卻也越來越愛他,越來越發覺,無法失去他。


    我不懂,真的不懂了。


    站在房前,被寂靜包圍著,宛如一切不過是夢,大概安燃從未回來,我隻是太累了,酒喝得太多,才作了一個結局太傷心的噩夢。


    這樣一個噩夢,還不如不入夢。


    我癡癡迷迷地想,就那樣站在房前,懵懂猜著剛剛從眼前消失的背影是否真的是安燃?但明明我昨晚看見他,從浴室裏出來,身淡淡的熱氣,似乎從未離開,讓我快樂到放聲痛哭……


    想起昨晚,我五指勾起狠狠抓住了自己胸襟,對自己驚惶的說,不是夢。


    因為心疼。


    能讓我心疼到如此,除了安燃,沒有別人。


    我艱難地喘息著,受傷野獸似的蟄回床邊。雙膝都在發軟,我坐下,讓自己無聲無息陷在軟軟的床墊裏。


    那是安燃睡過的地方我恍若忽然發現,遲疑著用手去撫。


    冷冷的,溫度已經散去,像安燃昨晚並沒有在上麵躺了一夜。但我知道,他確實曾在那,和我貼得近,熱氣一絲一絲透過來,我都能嗅到屬於他的氣味。


    才過了多少秒,怎麽會變得那樣快?


    太快了。


    我極不安,自己也不知道害怕什麽。或者變得太快的,隻是我,昨晚之前,我還篤定的認為再見不到安燃是世上最大的折磨,現在我又發現,(奇*書*網.整*理*提*供)原來我愛的人另有新歡,才是最最傷人的。


    又是我錯?


    仍是我不可救藥,自作孽?


    安燃,安燃,我不明白。


    不知是不是冤孽,當我再一次獨自傷心的恨不得去死時,來拯救我的又是同一個人。


    林信。


    我根本不知道他進了門,懵懂中被人推了一把,才發現林信熟悉的臉就在眼前。


    林信半跪在床前,從下往上,看著我低垂的臉。


    看見我有反應,林信才開口叫了我一聲,「君悅。」


    「林信,」我怔怔說,「安燃回來了。」


    他說,「我知道。」


    我說,「他還帶了別人回來。」


    林信沉默了一下,「是的。」


    我苦笑。


    大家都知道什麽,彼此間默契十足,隻有我。


    就我夠傻。


    我問,「你來幹什麽?」


    林信又沉默,隔一會,柔和地說,「君悅,我陪你回公司。」


    回公司?有那麽一瞬間,冒出不可思議之感。


    我搖頭。


    憑什麽?


    安燃回來了,他都不去,憑什麽要我去?


    可笑。


    我累死累活保衛山河,他和別人遊山玩水?


    沒道理。


    何君悅,向來是被庇護在羽翼下,享受著別人搶來的戰果,無憂無慮的那個。


    我,怎會是當安燃靠山的料子?


    林信卻說,「君悅,聽我說,公司需要你。」


    我冷笑,「公司從來沒有需要過我。」


    林信嚴肅起來,「你如果不回來,怎麽保護安燃?」


    我說,「安燃什麽時候需要過我的保護?」


    從前竟會聽林信胡說八道,真可笑。我不知道自己會這麽蠢,安燃,安燃是什麽角色?他需要我保護?他隻需要一個供他用不同方法逗著玩弄的何君悅。


    「現在。」


    「什麽?」


    「君悅,」林信說,「你必須回去。」


    他說,「公司出事了,需要老大回去處理。」


    我盯著他。


    林信的表情很認真「這事關乎安燃生死。」


    我心髒猛地一頓。


    他說,「君悅,你可以一時怒氣,真的不理會。但我不希望你日後為此後悔。」


    他問,「你怕不怕安燃沒命?」


    我說,「你騙人。」


    林信一字一頓,「我不拿這種事玩。」


    林信說,「君悅,我不是你。」


    這人真絕,此時還不忘拿劍狠狠刺我一下。


    更絕的,是我。


    被他刺了,還要聽他的話。別無他法。


    林信問,你怕不怕安燃沒命?


    我當然怕。


    聽他這一問,我心都顫了,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又被逼上梁山。


    我和林信一起回公司,阿旗當然也少不了跟來。


    三人同車,還在路上,我就忍不住了,問林信,「到底什麽事?」半信半疑,又驚又懼。


    林信把司機和後座之間的隔音玻璃升起來,沉吟。


    他問我,「方標,你記得這個人嗎?」


    我茫然。


    阿旗解圍,提醒道,「君悅少爺,開會的時候見過的,他眼角上有道疤痕,大家叫他狼眼標。」


    我這才隱約有點印象,點頭,問,「怎麽?他和安燃有什麽關係?」


    林信說,「阿標這人什麽都好,就是有些不夠冷靜。前幾日為了一點口角之爭,火氣上來,對一個泊車小弟動了手。那家夥被阿標踢斷了兩條肋骨,沒想到跌倒時碎肋骨插入髒器,送到醫院已經救不回來了。」


    我明白過來。


    這般鬥毆,在黑道原來就是家常便飯。不過出了人命,處理起來難免多點花費。


    我問,「對方家裏還有什麽人?要賠多少?」


    林信說,「錢不是問題。但那人是寧舒下麵的小弟,平常幹點跑腿的雜事。」


    我皺眉。


    牽扯到寧舒,問題就有點不妙了。


    我問,「寧舒拿這個向我們找碴?」


    林信看我一眼,說,「昨晚你也在場。他在我們麵前玩得如此盡興,這件事卻一個字也沒提。」


    這當然不是好消息,隻看林信的臉色,就知道寧舒這不提,比提更難應付。


    阿旗可能在林信見我前就已經和林信溝通過,在一旁說,「警方今天早上破門而入,抓走了阿標。」


    林信說,「殺人罪名成立的話,阿標這輩子都要吃牢房了。」


    我問,「警察查得如何?有證據嗎?」


    「問題就在這裏。」林信沉著臉,「警察還找到了證人,事發時,剛好經過後巷,還看到阿標的臉。」


    車內沉默下來。


    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這種案子,有關鍵證人,是很要命的。


    我想了一下,冷冷說,「種瓜得瓜,殺人償命,他做了這事,還蠢到被人看見,真要坐牢也是天意,有什麽好愁?最多給他家人一筆錢,叫兄弟們幫他照看一下。」


    此話一出,林信和阿旗都不約而同抬起頭來看我。


    我大不自在,心情更糟,反直視著他們,「你們也是黑道混的,自然知道這一口好菜,就是準備配著牢飯吃的。現在卻兔死狐悲,適應不過來?阿旗,難得連你也這麽感性。」


    「君悅,」林信冷著表情,硬邦邦說,「阿標是我們這邊有資曆的兄弟了。」


    「那又如何?」


    我不在乎。


    別說什麽狼眼標,就算眼前的林信、阿旗,我都不在乎。


    而我在乎的那唯一一個,和另一人去了爬山遊玩。


    為了什麽,我要又驚又怕地被唬上車,處理這些離我很遠的血腥和死亡?


    「君悅少爺,罪名一旦成立,阿標會被判無期徒刑。」


    或者安燃是對的,我不但任性,而且確實自私。


    別人死活,咎由自取,與我何幹?


    「我不管他有什麽資曆,反正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一人做事,就應該一人當。希望他以後在監獄裏收斂脾氣,不要再惹是非。」我咬牙,說得無情無義,沒心沒肝。


    「你就不擔心他會用安老大來換自己的自由?」


    我一驚,「林信,你說什麽?」


    林信說,「阿標如果知道自己要坐一輩子牢,作為交換,說不定會轉做警方證人,指證安老大。」


    「安燃?」我問,「他有什麽本事,能夠指證安燃?」


    「君悅,阿標不是什麽大人物,不過他有這個本事。」林信斟酌了用詞,試圖用和緩的語氣,「有一次安老大辦事時,打傷了一個人,阿標親眼看到。」


    阿旗說,「安老大一向謹慎,很少親自辦事的,不過偏偏那一次,阿標就跟在安老大身邊。」


    林信歎氣,「我挺擔心。這事來得太蹊蹺,好像設計好似的,如果是寧舒暗地裏策劃的,那麽他的目標不是阿標,而是安老大。當然,阿標未必就一定會背叛,不過人非聖賢,誰麵對無期徒刑,都會想抓一根救命稻草。」


    阿旗木著臉,幽幽盯著我,說,「君悅少爺,你知道,安老大是絕不能再回監獄去的。雖然隻是傷人案,判起來刑期不會太長,但對於安老大來說,在那地方待一天,也不如死了幹淨。」


    如一陣陰風掠過,所有毛孔都倒豎了。


    我打個冷顫。


    不可以。


    安燃不可以再回監獄。


    我不敢去想他曾在監獄遭遇過什麽,每次企圖觸及那一點,神經就如鐵石劃過玻璃般,回蕩刺耳令人發怵的尖叫。


    我不敢問,卻很清楚,安燃絕不能重回監獄。


    我慘白著臉,「我該怎麽做?」


    林信說,「寧舒這招雖然陰毒,不過如意算盤不一定打得響。事情是從阿標處帶起來的,隻要阿標的案子不成立,他不用坐牢,自然不會和警方配合。這方麵,我們在外麵可以幫幫阿標。」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林信的意思,我再笨也明白幾分,轉頭去看阿旗。


    果然阿旗說,「事情一傳過來,我們已經把消息都散出去了,務必把這案子的證人翻出來。擺平了證人,翻了口供,阿標的案子就能擺平。」


    我問,「如果擺平不了呢?」


    林信淡淡說,「這世上,沒什麽東西是擺平不了的。真遇上不肯翻口的,可以讓他永遠閉嘴。」


    我默然,低聲問,「你真打算這樣?」


    「這也隻是沒選擇時的路,目前還不用這樣。」林信加了一句,「何況,君悅,如果事情真到那一步,我也會等你點頭才動手。畢竟,現在你才是做主的那個。」


    林信最後那一句,如石頭沉甸甸壓在我心頭,那個分量,和往日的沉重完全不同。


    我知道他說的都是實話,隻是當做主的那個,我不知會是這樣叫人難受的差事。


    做再多的心理準備,也是無用。


    我依舊,驚惶絕望,像自己才是等待判決的那個,隻求那證人是個膽小貪財之人,心甘情願發一筆小財,用黑錢掩蓋自己看到的真相。


    到了公司,我基本都在發呆,心裏都被這件事情裝滿了。


    如果處理這事的是安燃,一定勝我百倍。


    我電話安燃,他的手機卻在關機狀態。


    撥了十幾次後,我氣得扔電話砸窗。


    這天大要命的事發生,我心急如燎,安燃此刻,卻正和一個莫名其妙的混蛋悠閑渡著快樂時光。


    這事實,令人憤怒,又沮喪。


    我在辦公室中,被刺傷的野獸般來回徘徊,等待。


    等待有關證人的消息,等待聯係上安燃。


    非常焦急,卻又隱隱約約,極害怕等到結果。


    我害怕那證人真的鐵骨錚錚,無從收買,更害怕撥通安燃手機的一瞬,聽見成宮亮傳來的笑聲。


    那是極讓人痛苦的時刻,莫測的噩運籠罩在頭頂,無數爪子慢慢撓著心窩,我好怕。


    越害怕,越忍不住去想,如果事情到了絕路,安燃要坐牢,怎麽辦?


    如果安燃回到那個地方,被人折磨,怎麽辦?


    如果我失去安燃……


    不行,我不可以失去安燃。


    隻是設想,就已經痛到瘋了。


    勉強等到下午,安燃的手機還是關著的,連阿旗和林信都沒有露麵,他們本來說,一旦有消息,會立即通知我。


    辦公室已經承載不下我太瘋狂自虐的想象,夕陽露麵之時,我跌跌撞撞,衝出辦公室,大聲喝命備車回別墅。


    但,安燃卻不在。


    我隨手抓住一個手下,「安燃呢?為什麽還沒回來?」


    「安老大早上出去的時候,沒有留口信說什麽時候回來,也沒有電話過來。」


    「他為什麽還沒回來?」


    那手下被問得不知所措,「君悅少爺,這……我不知道……」


    「他現在在什麽地方?」


    被我抓住的那個滿額冷汗,恐怕他也明白,再一直回答不知道三字,隻會讓我發毛。


    他說,「我現在就發散兄弟去找一下……」


    「不用!」我失控般地大吼,「用不著!叫他別回來!叫他滾!」


    我趕走所有人,在空蕩蕩的大房裏頹然痛哭。


    安燃沒回來。


    我知道,他正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對那人笑著,不經意的,唇角一揚,就是一個寵溺又帶著無奈的笑容。


    如此珍貴的笑容,一個接一個,他已不吝嗇地給了一個陌生人。


    我恨他!


    若安燃此刻在我麵前,我會像瘋子一樣對他咆哮,不啻用最惡毒的話來刺傷他。


    隻是即使如此,我仍不能不為他擔憂,安燃可能要入獄的陰影,網一樣黏在我身上,腐蝕入肌膚。


    我隻能一遍遍地想,一遍遍地恐懼。


    寒氣滲入每一個毛孔,我麵對的不是絕對黑暗,而是僅有一支小燭的黑洞,眼睜睜看著,燭光微弱不堪,卻還要被冷風吹得閃爍明滅,可能下一秒就熄。


    那光亮隨時會熄滅,絕望將永遠覆頂的下一秒,把神經扯到幾乎裂斷。


    那感覺,才叫恐懼。


    我在房裏來來回回徘徊,流出的汗,盡是冷汗,於是又把自己藏到床上,在被子緊緊抱著雙膝,雙重的軟被覆著全身,還是冷。


    天,天,求你讓安燃快點回來。


    我不要失去他。


    求你讓他在我眼前,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永不離我眼前。


    我不斷祈禱,足有千萬遍。


    終於,房門被人扭動門把,才推開一條細縫,我已經從床上猛跳起來。


    「安燃!安燃!」


    我撲過去,緊緊抱住進門的安燃,「謝天謝地,你總算回來。」


    「安燃,出事了,有一個叫阿標,有人命官司,警察有證人……安燃,他要是轉成警方證人,那就糟了!安燃,你是不是真的被他看見過什麽?……安燃!這事你一定要過問!」


    我急速地半喊半叫,語無倫次,說完這番話,才發覺自己呼吸紊亂到極點,臉上已滿是濕漉。


    「安燃,怎麽辦?」我追問,「你說啊,怎麽辦?」


    不知安燃今天是否真的有爬山。


    身上穿著休閑服,氣味卻幹淨得彷佛沒有出過一滴汗。


    安燃問,「君悅,你打算怎麽辦?」


    我慌張地回答,「本來殺人償命,我是不想管的,讓警察判他好了,最多我們盡一下人事。可是現在那案子有證人,而且那個阿標又剛好和你……」


    「殺人償命,很好。」


    我愕然,「安燃,你這話什麽意思?」


    安燃笑笑,「就是很好的意思。不愧是何家後人,多少也有點根基,事情按照道理來辦,不能勉強的時候,就不要強自插手。你說的很對。」


    我在房裏傷心焦慮,幾乎熬成苦汁,他卻清清爽爽,輕鬆自如。


    我氣急,「什麽很對?他如果被判無期,難道不牽連到你。」


    安燃氣定神閑,「那又如何?」


    我窒住,半晌訥訥道,「安燃,這樣,你會又被抓進監獄。」


    「和你無關。」


    「什麽?」我不敢置信。


    「和你無關。」


    我幾乎吐血,卻還要忍氣吞聲和他說,「安燃,你不要這樣,現在,現在並不是玩遊戲的時候……」


    「玩什麽遊戲?」安燃冷漠地打量我,「君晚,你覺得我這人,注定一輩子心血都要用在你身上?你覺得我的命,一輩子都是屬於你的?」


    「不是……不是……」


    安燃說,「沒錯,我從前進監獄,是為了你。不過,」


    他說,「不過,並不代表我還會為了你,再進一次監獄。」


    我簡直張口結舌。


    這人強詞奪理,不可理喻,到了令人驚訝的程度。


    他竟不知我在為他擔心?


    我又氣又惱,「好,安燃,我已經很明白了。」


    我悻悻,「就算你這一次被人抓進去,也絕不是為了我。我明白,你現在不過要和我撇清關係,是不是?」


    「是。」


    這樣斬釘截鐵,我當場僵住。


    安燃低聲說,「君悅,別為我做什麽事情。我不想在這個時候,反來欠你一個人情。」


    我咬牙,「你到了那裏,能活得下去?」


    他說,「我的命,我的人生,愛怎麽浪費,就怎麽浪費。」


    我頓時無法做聲,半晌,驟然放聲痛哭。


    報複,他在報複!


    用我昔日的話,報複今時的我。


    但,太不公平。


    我的命,我的人生,愛怎麽浪費,就怎麽浪費。


    這怎麽一樣?


    何君悅不過是愛玩了點,多喝了點,讓身體消瘦一點罷了,我不曾要絕自己的命。


    安燃,你卻是存心害死自己,狠心到要讓我眼睜睜失去你。


    我大哭,「安燃,我知錯了,求你不要這樣。」


    你如此恨我,竟恨到連自己也不珍惜。


    我緊抱他鐵一樣鑄就的身軀,傷心地察覺著中空處令人魂魄分散的絕望。


    我說,「安燃,我不知道你這樣恨我。」


    我哭著說,「原來你這樣恨我……」


    傷到深處,不速之客居然闖了進來·


    「安燃,」成宮亮抱著枕頭和一床迭得方正的小被,彷佛理所當然地走進來,「我今晚可以睡這裏嗎?剛好,你這裏還有書……」進了門,猛然停下說話,好奇的看著我們。


    我像被什麽狠狠椎到痛處,徹底爆發。


    「滾!」我衝過去,不顧儀態地朝他大喝,「你是什麽東西?這樣登堂入室?這是你能夠進來的地方?我受夠了!給我滾!」


    成宮亮看著大失儀態的我,黑亮的眼睛並無怯意,反而,他立即狡黠地把眼珠轉向安燃的方向,擠出一個乞求援助的表情,「安燃……」


    「閉嘴!」我怒不可遏,撲上去卡住他的喉嚨,「安燃是你叫的嗎?是你叫的嗎?你知道我是誰?你聽過何家的君悅少爺嗎?你知道我有多少手下嗎?你這樣的貨色,來一百個,我捏死一百個!一百個!」


    廢物!


    一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成宮亮,也鬥不過一個何君悅。


    有個當醫生的爹地就自以為天下他是第一可笑!


    他見識過血嗎?他見過死亡嗎?他試過把匕首刺入自己的胸膛嗎?


    他嚐過,我那麽血淚澆成的恨和熱愛?


    沒有!


    他憑什麽來插上一手?


    「憑什麽?憑什麽!」


    我卡著他細嫩的脖子,像捏著一隻可惡的小雞,看著他的臉由紅轉青、滿眼驚恐。


    安燃走過來,抓著我的手腕,往命門上一捏。


    「嗚……」痛得我悶哼一聲,不得不鬆手。


    我悲傷地看著他,「安燃,你幫他?」


    我捧著自己作痛的手腕,淒然看他,「你為什麽幫他,安燃?」淚眼婆娑。


    「安燃,好痛。」成宮亮捂著印上淤青的喉嚨,逃入安燃懷裏,聲聲哀叫,「好痛,我的喉嚨好像被捏碎了。安燃,你看看我的脖子,他剛剛是不是存心按在我的大動脈上?」


    安燃沒做聲。


    我傷心至此,挨在他懷裏哭訴的,卻是另一個人。


    好絕望。


    我慘笑,「安燃,你真的幫他?」


    安燃冷靜得令人匪夷所思。


    他的目光如鎮定劑,靜靜盯著你,就能讓你從極高溫往下降,降到不冉有任何溫度,隻覺得冷。


    安燃說,「君悅,你這人一向缺點多多,不過,如果有一個讓我喜歡的地方,那就是,你手上從不沾血。」


    我彷佛被凍住。


    安燃淡淡說,「如果說我幫了誰,那麽,我剛剛幫的是你。」


    安燃說,「我阻止了你,沒讓你染上血腥,失去你身上最後一點可愛之處。」


    「不過,」他說,「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從今以後,你要怎麽做,由你自己做主了。」


    我不要自己做主!


    我搖頭,「安燃,你說謊。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我問,「為什麽你要把公司交給我?」


    然後自問自答,「因為你想看看你在我心目中有多重要,你要我站起來,也為保護而努力一次。」


    我發誓,「安燃,我不會再讓你失望。為了你,我什麽都改,再難再苦的一事,我都能麵對。」


    「為什麽我要把公司交給你?」安燃啼笑皆非,歎一聲,憐憫地看著我。


    我心寒。


    他那種憐憫的眼神,是我心頭大忌。


    這表示他深深明白,自己即將說出的話,會把我打進地獄。


    「因為這是你向我要的。」安燃把還在嗚咽的成宮亮摟在懷裏,對我微笑,「現在你有權有勢,有公司有大批手下,叱吒風雲,人人羨慕,有什麽不好?」


    我拚命搖頭,「不,不,我什麽都沒有!根本就一無所有!」


    安燃問,「君悅,你怎會一無所有?」


    他說,「今非昔比,你什麽都得到了,應該知足。」


    我一直被撕扯的心髒,忽然發出輕微的響聲,裂出無數細紋。


    而血,從這些細紋中,一點,一點,都滲出來。


    向下滴。


    安燃,安燃。


    他說的話,我常當耳邊風。


    我說的話,每個字,他都彷佛用刀,刻在自己心上。


    如今方知,我的口不擇言,每個字,對他都是慘痛一刀。


    到底有多少次,我這樣不斷的,不斷的,把他傷過一次,再傷一次。


    「安燃,」我全身力氣都被抽光了,頹然站著,慘笑,「原來我對你這樣不好。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安燃說,「不用道歉,君悅。」


    他亦苦笑,「你所作所為,我已經習慣很久了。」


    我們彼此凝望著。


    真讓人心痛,這樣的凝望,我以為自己還能有機會。


    但原來真的,並沒有永遠的下一次。


    還能用。


    下一秒,液晶屏幕上出現體重數字。


    我張大濕潤的眼睛,看得那屏幕入神。


    失去了那麽多,我差點以為,上麵出現的會是負數。


    但這秤卻顯示,此刻情況,並非如此。


    我茫然,走下去,又站上來。


    再走下去,再站上來。


    不可能,我渾身都是空的,像被蛀空了心的樹幹,但為什麽,這上麵的數字,硬生生告訴我,何君悅還是過去的何君悅,沒有失掉哪怕一兩。


    騙人,騙人!


    一定有,一定失去了,我明明感覺到,明明失去了。


    我命中最珍貴的唯一。


    我不斷的上去,下去.,一次又一次,不肯死心。


    驟然,找到答案似的停下來。


    原來如此。


    我淒絕地看著那液晶顯示,終於發現真相。


    那上麵不見了的,是安燃的重量。


    他再不會抱著我,靜靜站上這裏,稱出何君悅和他,在一起有多重。


    這就是,我所失去的,已經失去的。


    安燃的,安燃的,重量。


    我明白過來。


    哭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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