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生慣養又一次發揮效果。


    醒過來時,除了略動一下就會作痛的身體,還要麵對安大公子非常不悅的黑臉。


    「養得那麽辛苦,居然還鬧貧血。」


    字字都飽含恨鐵不成鋼的蘊意,我差點誤以為自己應該感動,從床上爬起來,跪下三呼皇恩浩蕩,奴才讓皇上失望了。


    護士和醫生都是老麵孔。


    不過也有變化。


    安燃出人意料的沒有消失,我以為暫時使用價值的時候,他應該不屑於留在這裏。


    沒想到他幾乎沒有離開過別墅,就算偶然去一下書房,也很快回來,更多時候他喜歡拿著手提電腦窩在沙發上辦公,回頭就可以監視我在床上的一舉一動。


    這樣的看護讓我受寵若驚多時,最後又恍然大悟--這裏是他的睡房。


    正確的說,應該是我滾,而不是他消失。


    不管什麽地方,隻要安燃存在,就會出現奇怪的壓迫感。


    他還經常浪費寶貴時間,搶護士小姐的工作。


    第一次他把飯菜端到我麵前時,我真的有些吃驚。


    看見他拿著勺子遞到我嘴邊,更是嚇得我心髒無力。


    我瞪著他。


    安燃神色平靜,「你可以不吃。」


    接下去的威脅,他根本沒出口。


    這個人,永遠都懂得如何發揮語言的最大威力。


    沒必要說的話,他不會說。


    我理所當然想起當初可怕的灌食,不過,當初依稀就是他舉勺子喂我,我乖乖吃了一口後,忽然開始執行灌食。


    我看著遞到嘴邊的勺子,低聲說,「安燃,我可以自己吃。」


    安燃用黑亮得詭異的眸子打量我。


    半晌,忽然輕輕笑起來,「君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對不對?」


    他坐下來,就在我床邊。


    不再居高臨下,卻無減他震懾人心的氣勢。


    安燃說,「好,你自己吃。」


    他把碗一起遞給我。


    我當然乖乖地接過來,老老實實地埋頭吃。


    在他犀利的目光下,吃什麽都會從脊梁骨下去,我吃出一身冷汗,惟恐哪裏又讓他不滿,勉強吃完後,還恨不得伸出舌頭把碗舔得幹幹淨淨,隻求他不要再雞蛋裏挑出骨頭。


    「好了,」他忽然把碗取走,扔在小桌上,對我歎氣,「怕了你。」


    怕我?


    你怕了我?


    這句話,怎麽聽怎麽可笑。


    安燃問,「君悅,你老實和我說,是不是真的飽了?」


    態度很認真,而且頗溫和。


    我考慮了一下,決定繼續老實。


    對他認真的點頭。


    安燃問,「真的吃不下了?」


    我摸摸確實被喂得已經不怎麽舒服的胃,再次點頭。


    安燃又輕輕歎了一聲。


    他打量我,似乎有些猶豫。


    這種目光,實在不怎麽妙。


    我忽然生出大禍又要臨頭的預兆,雖然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麽,但隱約知道他必定製定了會令我極不喜歡的措施,說不定下一秒就會實施。


    我緊張地咽一口唾沫,打算自救,「安燃……」


    安燃截住我,「君悅,沒事的。」


    淡然的口氣,讓我更恐懼。


    我搖頭,「安燃,不要。」


    安燃說,「你連我要幹什麽都不知道,就搖頭說不要。」


    不管你要幹什麽,我一定不喜歡。


    我往床頭縮,安燃卻已經開口,叫了一聲,「阿旗。」


    房門打開,阿旗領著醫生進來,後麵還跟著兩三個手下。


    我問,「安燃,我又做錯什麽?你至少讓我明白一次。」


    安燃把我從床上拖出來,按在他懷裏,聲音極溫柔,「君悅,不過是營養針,我找了最有經驗的人來,保證一點也不疼。」


    他怎麽可以這樣?


    一邊溫柔地對我說話,親著我,一邊把我的胳膊拽出來,遞給那些人。


    我哀求他,「安燃,我不要打營養針。你也知道,小時候我被打怕了,我怕這東西。你明明知道。」


    安燃抱著我,說,「我知道。」


    聲音柔和,鉗製的力度卻很大,我的手抽不回來。


    寬袖子被掠到上臂,手肘內側涼涼的。


    阿旗說,「君悅少爺,你放鬆一點,醫生很熟手,不會痛的。」


    我沒空理他,對著安燃,低聲哀求,「安燃,你不要這樣對我……」


    安燃將我抱得更緊,「君悅,我不是在虐待你。你講一下道理。」


    分明就是虐待。


    就是虐待!


    安燃說,「你貧血,吃得少,吸收又不好,輕得像張紙。」


    我說,「這怎麽能怪我?」


    安燃說,「我沒有怪你。」


    我說,「那就不要給我打營養針。」


    安燃歎氣,「君悅,你什麽時候才可以稍講一下道理?你身體不好,自己難道不知道?」


    「我身體不好,是我的事,與你何關?」


    「君悅,」他聲音驀然沉下來,十分可怕,眼神完全陰鷙到令人恐懼的地步,再不複原來的溫柔,冷笑著問,「你一定要我再狠狠教導一下你?」


    我悚然。


    還沒回答,安燃已經對旁邊為難猶豫的醫生下令,「快點做事。」


    沒有拒絕的餘地。


    我感覺酒精擦在皮膚上的冰涼,感覺針頭刺入手臂的痛。


    甚至針劑注入身體,那種強迫性流動,融入血液的惡心感,都很明顯。


    安燃對我一直在注射過程中不斷企圖把手抽回來非常惱怒,對我說,「要是針頭斷在裏麵,我會讓你接下來一個星期都不好過。」


    注射結束後,眾人都默默離開。


    我開始在安燃懷裏大哭。


    不是我願意呆在他懷裏。


    他抱著我,不肯鬆手。


    還要說風涼話。


    「堂堂男子漢,打個針也哭。」


    「你這個樣子,也配當何家人?」


    「也配得起何君悅這個名字?」


    「君悅,你真是被寵壞了。寵到如今,連個小女生都不如。」


    我憤恨地看著他,說,「我這樣不好,丟人現眼,早死早超生。何不讓我自生自滅?反正我賤。」


    安燃的眼神瞬間暴戾,用力捏我的下巴,逼我抬起頭。


    他死死盯著我。


    我不由自主猜想他會動手,他的手勁很大,一記耳光就可以打掉我幾顆牙,再狠一點,直接要了我的命。


    也算一了百了。


    安燃仿佛盯了我一個世紀,悠長呼吸,胸膛深深起伏。


    結果他沒動手,反而震動著胸膛笑起來。


    笑個不停。


    不再把我的下巴捏得生疼,鬆了指尖,像獵人輕輕放過陷阱裏的小獸。


    改用雙臂抱著我。


    「君悅,你不賤。」安燃笑著對我說,「我賤。」


    他又重複了一次,說,「是我太賤。」


    安燃很少咬牙切齒。


    今天,他對我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宛如字字血淚。


    他對我磨牙,「我要是還剩一分血性,你早就被我撕成碎片,屍骨無存。」


    他低聲說,「可惜,這個安燃,竟賤到連一分血性都沒了。」


    他又說,「不過,你用不著得意。我雖沒血性,調教人的手段,還是有的。」


    感覺我在他懷裏一僵,又半哄半威脅地吻我。


    最後警告一句,「千萬不要惹我。否則,後果自負。」


    養病期間痛不欲生。


    安燃還要每次打營養針的時候都親自上陣,把我抓住,逼我把胳膊遞給拿著可怕的針器的人。


    我三番兩次求他,「安燃,好難受,真的好難受。」


    安燃三番兩次很認真地回答我,「我知道。」


    我想了很多辦法,希望可以躲過每天一次的劫難,安燃簡直水來土掩,兵來將擋。


    這個人是天生來克我的。


    他挫敗我所有對策。


    到後來,我隻好從根本著手。


    估計他是嫌我吃得太少,所以每天努力把自己填飽,盡量吃得夠多,然後找機會將漲得難受的胃裏的東西偷偷吐掉。


    第一次就被他抓個正著。


    安燃大動肝火,冷笑得很怕人,問我,「君悅,你是打定了主意自找苦吃對不對?」


    看他的臉色,我就知道大事不妙,趕緊解釋,「不是的。」


    可惜已經來不及。


    他又把阿旗叫進來,吩咐說,「今天的營養針注射量,給我加到最大。」


    我瞪著眼,可憐地看著他。


    阿旗問,「最大?」


    「當然。」安燃反盯著我,好像蛇盯著青蛙,我稍有動彈,他一定直接撲上來把我拖出來。沒有感情起伏地說,「沒必要再理會什麽適應期。今天就加到最大劑量。」


    阿旗當然照辦。


    安燃簡單一句吩咐,讓我吃盡苦頭。


    接下來的一針打得既痛苦又漫長,我咬著牙,伏在安燃懷裏,被他們拽著胳膊,露出皮膚下麵淡色的血管,慢慢的注射。


    阿旗親自動手,和其它我並不認識的人按著我的手,就算我根本不動,他們也很用力,大概怕我隨時又心血來潮地一掙。


    打針的醫生存心折磨人,仿佛要熬上一個世紀。


    我輕微地呼吸,默默忍耐著。


    安燃一直抱著我,忽然喚我,「君悅?」


    語調有些奇怪。


    手掌伸過來,托著我的下巴,往上輕輕抬。


    我動了動睫毛,上麵濕漉漉的,印得安燃的臉模模糊糊。


    安燃沉默了一會,低聲問,「怎麽沒動靜了?」


    他大概以為我暈過去了,看見我眼簾張了張,又重新抱緊我,說,「沒事的,很快就過去。」


    我生出一點希望,輕輕求他,「不要那麽多。」


    像前幾天一樣,少少就好。


    安燃又不理會,扔我一個簡單的拒絕,「不行。」


    他還警告,「你再玩先吃後吐的把戲,我立即給你重新灌食。」


    真可怕。


    好不容易打完針,我縮在被子裏,一聲不吭。


    安燃撩我說話,沒有聽見回答,很不高興,伸手粗暴地把我從被子裏麵抓出來,說,「你真是被人寵壞了。」


    動作暴戾。


    語氣和表情,卻還是那麽不動聲色,讓人懼怕。


    我真不服氣。


    我說,「你們寵我出來的,現在又來怪我。」


    不公平。


    當年誰天天這樣捧著我,由我亂來?


    人人有份。


    今天把罪名都堆我頭上。


    我說,「我也不想自己身體不好,這有什麽辦法?我從小就多病多痛,怕打針,尤其是營養針,安燃,你沒有嚐過,你根本不知道有多痛?」


    安燃陰狠地瞅著我。


    那個神態,好像隨時會伸手把我勒死。


    搞半天,他把可怕的目光移到別處,想了一會,忽然又把我再次拖出來,抱在懷裏。


    我驚恐,「安燃,你要幹什麽?」


    他不做聲。


    打橫抱了我,站上放在門口的電子秤上。


    結果一定讓他很不滿意,隻看了液晶顯示屏一眼,他又用令人心悸的目光掃視我。


    於是,一個月內,日子天天了無新意。


    每天都被安燃和營養針折磨,為了不再被殘忍的灌食,還不得不按照安燃指定的菜譜每天吃到撐。


    三十天過後,為我體檢的醫生和護士個個紅光滿臉,猶如科學家發現了新的能源一樣自豪,集體向安燃請功,報告說,「安先生,君悅少爺的身體已經好轉了不少。」


    安燃問,「可以出門嗎?」


    「隻要不劇烈運動,應該可以的。」


    我在一邊默默聽著,發現安燃接到答複後,眼眸深處微微蕩開一絲奇怪的漣漪。


    不妙……


    預感果然又沒有失準,第二天一早,安燃把我從床上弄醒,扔給我一套白色的運動服,順便拋給我兩個字,「穿上。」


    我迷糊地揉眼睛,他卻已經等得不耐煩,粗暴地剝了我的睡衣,逼我去換。


    我被他的神經病整得無所適從,隻好問,「我又做錯什麽?」


    安燃根本無視我的問話,換好衣服,威脅我把早餐吃光後,又把我當貨物一樣塞進轎車裏,吩咐開車。


    我在車廂裏繼續睡回籠覺,任他肆無忌憚地親吻撫摸,隻當自己是個沒知覺的玩具。


    但回籠覺也不許睡夠,車停下後,他把我抓出來。


    清晨的空氣帶著涼意,撲到臉上。


    我分辨了一下,清淨的某個天然公園,小湖泊一個連著一個,不遠處還有一座小山,山下立著一個牌坊,隱約有石階延伸往上。


    安燃指著牌坊,「去,爬山。慢慢的,一步一步上階梯,走到頂。」


    專製如獨裁主。


    我看著他。


    安燃冷笑,「君悅,想不想知道如果你不聽話,我會怎麽對付你?」


    當然不想。


    我心髒又是一縮,極端氣憤。


    安燃篤定地看著我,吐出一個字,「去。」


    猶如指揮獵犬。


    我隻好扮獵犬,乖乖順著他指頭的方向去。


    他居然還要跟著,寸步不離,看著我辛辛苦苦上山,然後氣喘籲籲下山。


    聽話的獵犬可以有獎品。


    安燃終於笑了,問,「帶你去吃飯,想吃什麽?」


    我才動了動唇,他忽然轉了冰冷的語調,警告般地看著我,「不會是海膽刺身吧?君悅,你敢說?你試試。」


    我真無言。


    那你又何必問我想吃什麽?


    結果連獎品都沒了,安燃徑直把我帶去了一家中餐廳,落座後,也不問我意見,招來經理,指著我,問,「像他那樣氣血不足的,該點什麽燉品?」


    太丟臉。


    我恨不得捂著臉趴下,不再見人。


    安燃顯然還覺得不夠。


    點了一堆莫名其妙的燉品,除了恐嚇我要吃光,還說了一句更能打擊我的話,「明天開始,三十天為期,你每天都要爬山,每天都要過來吃飯。」


    我不敢置信地瞪著他。


    安燃揚著唇,森冷地笑,「你敢說一個不字?君悅,你試試。」


    我歎氣,試著談判,「安燃,我保證以後不會做到一半就暈倒,好不好?你放過我吧。」


    「不行。」又是斬釘截鐵的拒絕。


    我真不明白,「為什麽?」


    安燃詭異地凝視我。


    半天,可怕地吊起唇角,慢悠悠說,「君悅,你太低估我的體能。」


    他說,「安燃的能力極限,你還沒有見識過。」


    我瞠目結舌。


    不用見識。


    光這一句曖昧不明的恐嚇,就夠我受了。


    這個瘋子!


    安燃很會安排時間,最近,他愛上了三十天這個詞。


    頭一個三十天,天天逼我打營養針。


    第二個三十天,天天把我當獵犬一樣訓練爬山,接下來又當我是條缺乏營養的豬,灌各種我最討厭的中式燉品,一下是花旗參燉豬展,一下是菜幹燉豬肺,要不然是百合蓮子燉牛展,五花八門。


    除了當歸。


    安燃看餐牌時說,「當歸是女人吃的。」


    我才剛剛鬆了一口氣,安燃又點了另一道,「就天麻燉豬腦吧。」


    極痛恨這家中餐廳的高效率,片刻,早就預備好的燉品連盅送上,擺在我麵前。


    我看著安燃。


    安燃看著我,冷冷的,帶著笑,仿佛就等我反抗,好施展他一早籌備好的調教手段。


    安燃問,「你喝不喝?」


    我咬牙,「喝。」


    一勺一勺,囫圇吞棗後,不到三秒就破了功,哇一聲吐得整個包廂彌漫古怪的天麻氣味。


    幾乎連胃都吐出來,還要道歉。


    我用餐巾捂著嘴,連聲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安燃瞇著眼睛打量我。


    相處久了,安老大的不動聲色中,我已經略為看懂一些皮毛。


    我的道歉,前半段他聽了等於沒聽,後半段,他恐怕不是很相信。


    我說,「安燃,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安燃不置可否,遞給我一杯清水,說,「漱口。」


    我漱口,正猜想他是否放過我這個小小錯誤。


    安燃淡淡開口,「君悅,今晚吧。」


    我暗地一震,裝傻,「啊?」


    安燃譏諷地看著我,綻開冷峻的笑容,慢慢地說,「今晚。」


    我無奈,「安燃,我真的不習慣天麻的味道。不是故意的。」


    他緩緩靠過來,像一隻肚子餓了,卻仍然好整以暇的獅子。


    「今晚,我要上你,明白了嗎?」他緩慢的,清晰地說。


    說得這麽明白,再裝傻就是找死。


    想起他上次說的所謂「體能極限」,我打個寒顫。


    我歎氣,「明白了。」


    心裏默數,從第一天被抓去爬山,到今天剛好三十天。


    明天,新一輪的考驗恐怕又來了。


    預感這次失靈。


    並非沒有新一輪考驗,而是時間估計錯誤。


    不是明天。


    當天吃完中午飯,應該說嘔吐完,換個包廂又被安燃逼著吃了一碗飯之後,新一輪考驗就開始了。


    轎車裏有準備好的衣服。


    安燃要我把休閑服脫下,換上一套純白西裝。


    西裝裁剪得體,非常貼身。


    安燃用手比著我的腰,眼裏總算有了一點不算冰冷的東西,低聲說,「隻能說比瘦骨嶙峋好那麽一點。」


    把我抓進了轎車。


    車停了,才知道目的地是我曾經去過一次的娛樂中心。


    又一次前呼後擁地邁進大門,又一次跟隨在安燃身邊,被人眾星捧月般送入了最豪華的包廂。


    又一次開集娛樂於工作一身的幫派會議。


    我仍舊坐在一邊,當我的無聲布景,看安燃調教一幹黑道英才。


    一人報告時說,「老大,那個監獄長,我已經弄回來了。」


    監獄?


    我驟然豎起耳朵。


    安燃眉毛都沒動,漫不經心地晃著手裏的水晶杯,「嗯,帶過來見見。」


    紅酒在杯裏一圈一圈,優美地轉出層層漣漪。


    房門很快打開,一個中年發福的男人被推了進來。


    即使眼光淺薄如我,也知道他已經被嚇破了膽,一進門,還沒人說一個字,他就自動自覺地撲通跪下,哆嗦著膝行到安燃腳下,抖著唇,嘀嘀咕咕不知什麽。


    不用猜,也知道不外「安老大,你可憐可憐我」「老大,你饒了我」之類的。


    對著這麽一個落魄求饒者,安燃溫和的笑容,更令人毛骨悚然。


    安燃吐字清晰,慢慢說,「許獄長,不要嚇成這樣。太久沒見,聽說你全家移民去了加拿大,怪想念的,所以請你回來聚聚舊。」


    他笑著,柔聲說,「我這個人,有情有義,記性好。」


    別說跪在他下麵那個,連我聽著,都覺得可怕。


    那位倒黴的許姓人士,抖了半天,終於可以說出兩句讓人能聽清楚內容的話,「安老大,你大人大量,有怪莫怪。當日……當日……」


    當日了半天,我聽得大不耐煩,幾乎想開口要他快點說。


    「……當……當日,我也是迫不得已,夾心餅幹。何老大吩咐下來……」


    我心髒驀地一硬。


    「說……說你進來後,每天給你換著花樣教訓,我……我實在也是……」


    「停。」安燃眼光一沉,忽然截住他。


    他目光轉到我身上,唬得我差點跳起來。


    安燃說,「君悅,你出去。」


    我搖頭。


    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搖頭。


    安燃輕輕說,「出去。」


    我還是搖頭。


    堅定地搖頭。


    這包廂空氣汙濁,幾乎讓我窒息。


    但我寧願留下。


    也許我的拒絕太不自量力,安燃不屑地一笑,聲音稍提,「阿旗。」


    阿旗就在門外,立即走進來。


    「請君悅少爺出去,去賭兩手。」


    阿旗掃了包廂裏麵一眼,大概掂量了一下,揮手又叫上一名手下,兩人一起到我麵前來「請」。


    「君悅少爺,外麵賭場很熱鬧,不如賭上兩手?」


    「很齊全的。轉輪,撲克,麻將,牌九,都有。」


    我被他們硬請出去。


    謎團在我麵前打開,還未看清,倏然又重新關上。


    比不曾打開更可恨。


    到了二樓賭場,看過去密密麻麻都是人,每張賭桌旁站滿了人。


    阿旗不知從哪裏弄來一迭大籌碼,問,「君悅少爺,對哪個有興趣?」


    我隻好隨便挑,「二十一點。」


    賭注最大的二十一點桌上也擠滿了人,但有阿旗在,我一點也不發愁擠不進去。


    很快有人讓開位置。


    我坐上去。


    分牌過來,也不看,把手邊的籌碼扔兩個出去,「加。」


    又一張牌過來。


    迭在一起,又扔兩個籌碼,「加。」


    第四張牌過來,圍觀的眾人已經嘩然。


    繼續扔出兩個籌碼著,效果更聳動。


    五張牌翻開,當然爆得不能再爆。


    周圍人潮不斷增加,拚命伸脖子看一個把一百萬籌碼扔到水裏的傻瓜。


    難得有人捧場,盛情難卻,我又表演了一次。


    驚歎可惜聲不斷一陣一陣湧來,我根本麵不改色。


    不但我,連阿旗都是一臉從容。


    不奇怪,輸給莊家,就是輸給這裏的老板,就是輸給安燃,有什麽?


    一連幾把,手邊的籌碼都扔了出去,我轉頭,問忠犬阿旗,「沒籌碼了,可以回去嗎?」


    阿旗答得中規中矩,「稍等,我請示一下。」


    請示的結果,是又一迭籌碼送了過來。


    「發牌。」


    我心不在焉回手取籌碼繼續扔,卻被一個手掌覆住。


    溫熱的,帶著薄繭,一看就知道很有力的男人的手,無聲無息覆在我手背上,輕輕按住我取籌碼的五指。


    「這位先生好豪氣,引得我也手癢了,不如單獨賭一盤?」


    低沉的悅耳的男音。


    一聽就知道其人自信到極點。


    我奇怪地回頭,一雙精光迸射的淡褐色眼睛剛剛進入視野,阿旗已經插了進來,彬彬有禮,「寧老板,不好意思,我們君悅少爺,向來不喜歡和人單獨玩。」


    那人輕輕「哦」了一聲,帶著微笑看我,「是嗎?」


    這樣的笑容,藏在不動聲色之下,暗湧著複雜的打量。


    我不喜歡。


    我冰冷地說,「抱歉,你問錯人了。」


    我指著阿旗,「這是我老大,我的事,他說了算。」


    旁邊一人擠了進來,裝作奉承尊敬,附耳對我報告,其實是傳遞上頭指令,「君悅少爺,安先生請你過去。」


    安大公子有令,我當然十二分聽話,指尖把籌碼輕輕一挑,在桌麵推出一排可愛的階梯形,站起來轉身。


    「君悅少爺。」身著傳來聲音。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那個寧某人。


    咀嚼般,放在唇上,慢慢吐出的四個字,滿是玩味。


    我轉過身,皺眉,「有何指教?」


    他答得不知所謂,說,「很高興認識你。」


    普通的一句客氣話,說得意味深長。


    阿旗在旁邊低聲叫我一聲,「君悅少爺。」


    想起那個脾氣古怪的安燃在等,我哪有興致繼續理這個奇怪的家夥,轉身匆匆回了包廂。


    一進門,就呆了一下。


    包廂裏還是跪著一個人,渾身發抖。


    但不是剛才的許監獄長,而是一個認識的。


    小白兔?小蝶?


    安燃看見我,拍拍身邊的沙發,「君悅,坐過來。」


    我看了可憐兮兮的小白兔一眼,坐了過去。


    混亂得想,剛才那個監獄長,不知著來又說了什麽,安燃又將他怎樣了。


    我和賭場那個男人的接觸,不知安燃得了消息沒有。


    這個占有欲強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安老大,遲早會知道的,就是不知道會不會又借口修理我一頓。


    真冤枉。


    小白兔,不知又幹了什麽得罪安燃的事?


    最著一個問題,總算有人挺身而出,為我解惑。


    「老大,娛樂中心的規矩,小姐進來都要簽約,個個心甘情願。小蝶簽了三年約,訂金都拿了,還不到三個月就說不幹。」


    安燃顯然隻是拿件事情來解悶。


    他的身份,根本用不著管這些雞毛蒜皮,一邊閉著眼養神,一邊問,「這些事,按規矩怎麽辦?」


    「真的要出去,也不是不可以,兩刀片中間夾兩根火柴,在臉蛋上劃一刀就可以走。」


    這是毀容。


    雙刀片打橫劃,連整容都整不好。


    小蝶抖得更厲害,戰戰兢兢說,「老大,我不是存心毀約。那些訂金,我去找親戚借錢,保證可以全部還回來。我爸爸去世了,媽媽心髒不好,知道我瞞著她當了小姐,氣得進了醫院,老大,我答應我媽,說會去讀護士執照。我……我不想把我媽給……給氣死……」


    說到著來,泣不成聲。


    可惜,我知道安燃鐵石心腸,哭得可憐一萬倍,安燃也不會心軟。


    安燃睜開眼晴,有趣地打量腳下的小獵物,「護士執照?聽說不容易考。你讀書不錯?」


    「一般……安老大,我……我……」


    旁邊一個幫會頭目陰惻惻警告,「安老大很忙,你別浪費他時間,有話快說。」


    小白兔連眼淚都不敢抹,連吞吞吐吐乜不敢了,「我媽說,有心者事竟成,我一定可以考上護士。我媽發了毒誓,如果我不正經做人,她就從醫院頂樓跳下去。」


    聽見「正經做人」四個字,我不由自主抽了一下唇角。


    去看從前最喜歡用這四字教訓我的當今黑道老大,卻發現安燃玩味的目光原來早盯上我。


    被抓個正著,我連忙收斂嘴邊的譏諷。


    又晚一步。


    「君悅,」安燃點我的名,「你怎麽看?」


    這種時候,不論管用不管用?都應該先裝傻,「啊?」


    安燃似笑非笑,指著地上等待判決的小白免,「剛好,你們也算有交情。交給你處置。」


    我還一個字都沒說。


    小白免已經驚喜交集,用仿佛看見一線生機的圓溜溜眼睛看著我。


    期待,如我當年一千一萬次,哀求地看著安燃。


    我歎氣。


    安燃問,「想好沒有?」


    反正燙手山芋已經入懷。


    我痛快地說,「讓她去考。」


    包廂裏眾人暗地交換眼色,小白兔不用說,當然仰望我,如仰望天神。


    安燃說,「你還真挺護著她。」


    看,我就知道,欲加之罪。


    「我沒護她,為安老大你著想而已。」我說,「如果她考不上,反正沒地方去,又要賺錢給她媽媽看病,九成還是會回來。她臉蛋不錯,又夠清純,說不定以著會幫你賺不少。臉蛋現在就劃了,太可惜。」


    安燃的表情,看不出個子醜寅卯,問,「如果她考上呢?」


    「也不錯。」我說,「出個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的典型,說不定有助娛樂中心的社會形象。」


    我純粹胡扯。


    大家明白,安燃也明白。


    但他大笑。


    笑到頭仰靠在沙發背上,爽朗地綻放笑容,看似心懷舒暢。


    仔細看,垂在大腿側邊的手,卻屈起一指,緩慢地,輕輕扣動。


    極放浪形骸的大笑,和極冷靜的緩慢扣指,交錯而成詭異的被算計的危機感。


    我深呼吸,等著。


    「好,就照君悅的意思去辦。」安燃終於笑完,很有風度地加一句,「訂金不需要還了,送佛送到西。」


    打發了感激涕零的小白兔,接著的當然是我。


    他把目光轉向我,和顏悅色,露齒一笑,「君悅,明天開始,這間娛樂中心交給你打點。」


    我還在愕然。


    安燃目光已經掃了包廂眾人一圈,輕輕問,「都清楚了?」


    「清楚了,老大。」


    散會著,我被安燃帶上車,還在迷迷糊糊。


    我說,「安燃,我不會打點生意,從沒幹過。何況是這麽大一家娛樂中心。」


    安燃笑著側看我一眼,「放心,你一定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對我這麽有信心?


    簡直難以置信。


    在他心中,我從來都掛著一無是處的標簽。


    我疑惑,「怎麽忽然之間,對我有這麽大的信心?」


    「你魅力大啊。」安燃輕描淡寫:「不過叫你賭兩手,立即讓整個二樓賭場都轟動了。」


    安燃淡淡地笑,「連寧舒都被你引了出來,可見君悅少爺真的太不簡單。」


    他撫著我的脖子,問,「是不是,君悅?」


    我渾身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聽他這個可怕的溫柔語氣,今晚我必定死無全屍。


    可憐我連寧舒是什麽東西也不知道。


    死得冤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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