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聽清他罵的什麽粗話,隻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好象從來不認以他,或許是一下子沒有認出他這個城市裏來的、一向顯得很沉著的中尉。她兩手捧著一顆炮彈緊貼在胸前,勉強地笑了笑。


    “別這樣,中尉!你別罵人,中尉!”


    “到土窯裏去!這兒沒你的事!聽到嗎?”


    卓婭驚奇地望著他,似乎使他冷靜了一些。有她在麵前,看到她的臉、聽到她的聲音,這似乎減去了他的一部分忿恨。突然間,他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的這種忿恨,意識到這種感情對他來說是必要的,因為它使人感覺到自己的破壞力量,這是庫茲涅佐夫有生以來不曾體驗過的。


    “到土窯裏去!……你聽到嗎?”庫茲涅佐夫喊道。“我不想看到他們把你打死!”


    瞄準具象一隻緊接眼睛的奇怪的萬花筒,滾滾的濃煙、燃燒著的坦克堆、炸得稀爛的坦克頭部……一齊往十字標線上湧來。當他撳下擊發機,把炮彈向這些活動目標,向這些不可阻擋的坦克打出去時,隻見一道刺眼的閃光劃破長空,借著梯恩梯的熱氣向瞄準鏡襲來,猛地從側麵將他擊倒在地,泥塊唰唰地落在他背上。


    他躺在地上,腦子裏閃過慶幸的想法:這回他又沒有被打死。接著,又閃現了另一個念頭:“卓婭!下壕溝去!下壕溝去!”


    他從炮架邊抬起頭,想看看卓婭,“她在哪兒?”但是第二道爆炸的閃光馬上使他的眼睛發花了。


    有個東西在他胸口上撞了一下:卓婭在他旁邊側身倒了下來,她兩手抓住他的大衣衣襟,朝他那滿是汗水的臉上呼氣。她那尋求保護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他身上,貼得那麽緊,簡直使他感到身上發痛,也使他清楚地看到她眯縫著的眼睛和被火藥染黑了的眼皮。


    “隻要不打在肚子上,不打在胸口上……就是一下子……我也不怕……隻要不打在這兒!……”


    她的嘴唇幾乎碰到了他的嘴唇,但在這好象磨盤在族轉般的轟隆聲裏,庫茲涅佐夫隻能勉強聽到她的聲音,聽見她夢幻般祈求的低語。隨著每一次爆炸,她的身體向他貼得越來越緊——於是他咬咬牙,一把樓住她.把她的頭靠在自己汗涔涔的脖子上,就象大人摟著孩子一樣,在生死與共的時刻本能地給她以最後的保護和幫助。這種共同的命運把他倆聯結在一起,一切也都可以原諒了。


    ……就這樣,他緊緊地抱著她,等待著最後的時刻。他感到卓婭的頭髮被氣浪甩到他臉上,熾熱的梯恩梯氣味使他喘不過氣來。在那最後的時刻來臨之前,他感覺到她的胸脯、她的圓圓的膝蓋,還有貼在他脖子上的冰冷的嘴唇。他害怕地想到:彈片會打在卓婭的背上,她的身體會從他的懷抱裏突然例下去。“挪到炮輪這邊來……讓她背靠炮輪!炮輪能擋住彈片,要……”


    他剛想動彈一下,把她移到炮輪邊去,耳朵裏馬上嗡嗡地震響起來:一道黑煙飛來,迫使他們緊擠在炮邊。黑煙飛過胸牆,落到陣地後麵去了。


    這時,盡管被梯嗯梯燒熱的空氣和土地還在震盪、轟鳴,一陣突如其來的寂靜帶著清新空氣和槍炮的餘音鑽進了發射陣地,使兩個緊緊擁抱的身體鬆開了。


    這不是寂靜,而是輕鬆。卓婭仰起頭來,睜開烏溜溜的眼睛,她的睫毛上沾著黑灰,深沉的目光使庫茲涅佐夫吃驚。她慢慢地脫出了他的懷抱,把背靠在炮架上。


    接著,卓婭又慢慢地將短皮襖拉到沾著汙泥的膝蓋上,手指弄髒了,她就用手背把剛才在爆炸時曾甩到他臉上的頭髮撩到後麵。


    庫茲涅佐夫聲音嘶啞地說:“好了……”


    “中尉,中尉,”卓婭微微喘息著,低聲說,“你大概不大了解我吧……聽我說……要是我傷在胸口或肚了上,就是這兒,”她指指軍官皮帶,皮帶束得那麽緊,以致庫茲涅佐夫覺得她的腰隻有兩巴掌寬。“如果我自己不行的話,我想請求你……就在這個掛包裏,有一支德國‘瓦爾特’手槍,是人家很久以前送給我的。你懂嗎?要是傷在這兒……就不必包紮了……”


    庫茲涅佐夫沉默著。剛才他還害怕彈片從背後將她打傷或打死,他不大理解,為什麽卓婭現在要赤裸裸地講這種不自然的、可怕的、可能發生而並末發生的事情。她怕胸部或腹部受傷,怕在死亡麵前陷入軟弱、屈辱和羞愧的狀態,怕人家看她,用手觸她裸露的身體,怕男人的手給她紮繃帶。


    “我懂了,”庫茲涅佐夫低聲說。“你要我幹什麽呢?你弄錯了:我不是埋葬隊!是誰命令你到炮邊來的?你不該待在這兒!戰鬥還沒有結束,可你……”


    他沒來得及講完:胸牆前麵短暫的寂靜被打破了,炮前麵升起了幾股爆炸的黑煙。


    庫茲涅佐夫膝行到瞄準鏡前,射擊的火光象一根燒紅的針紮在曬準具的十字標線上,刺入了瞳孔。


    這時候,卓婭以及她臉頰上的頭髮、她的“瓦爾特”手槍和奇怪的要求——這一切統統消失了,統統置之腦後了,世界重又變為活生生的現實——殘酷,沒有仁慈,沒有對仁慈的指望,也沒有遲疑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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