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利什卡,你想想看。你並不胡塗。你應該明白,哥薩克——過去是哥薩克,將來仍然是哥薩克。不能讓奧俄羅斯人來統治咱們。你可知道,如今那些外來戶怎樣說嗎?把所有的土地按人口平分。這怎麽樣?”


    “那些很早就居住在頓河地區的外來戶咱們應該分給他們土地。”


    “給他們雞巴!叫他們咬吧!……”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做了個輕蔑的手勢,把指甲很長的大拇指從食指與中指間伸出來,搖晃著,在葛利高裏的鷹鉤鼻子前麵比劃了半天。


    台階上響起了一陣咚咚的腳步聲。凍硬了的門限吱吱咯咯地叫起來。阿尼庫什卡、赫裏斯托尼亞和戴著一頂高得出奇的兔皮帽子的托米林·伊萬湧了進來。


    “好啊,當差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請客吧!”赫裏斯托尼亞哇啦哇啦地叫道。


    正在暖和的爐炕邊打噸兒的小牛犢被他的叫聲嚇得叫起來。牛犢打著滑,用自己還顫抖的腿站了起來,用瑪瑙般的圓眼睛盯著湧進來的人,大概是因為受了驚,在地板上撒了細細的一道兒尿。杜妮亞什卡輕輕地拍了拍它的脊背,中止了它的小便;擦掉尿以後,在它身下放了個破鐵鍋。


    “大嗓門鬼,把小牛給嚇壞啦!”伊莉妮奇娜生氣地說。


    葛利高裏跟哥薩克們握過手,請他們坐下。不久又來了一些村子這頭的哥薩克。他們一麵說話,一麵抽菸,抽得屋子裏煙霧瀰漫,燈光都暗了,嗆得小牛犢直咳嗽。


    “叫你們回家去都發熱病!”已經半夜啦,伊莉妮奇娜往外送客的時候罵道。“都滾到院子裏去,到那兒去抽吧,菸鬼!走,走!我們家當差的回來還沒有休息呢。快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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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靜的頓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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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裏比所有的人醒得都晚。房簷下和窗框外麵,像春天一樣吵鬧的麻雀把他吵醒了。朝陽閃著金光從百葉窗的縫隙裏透進來。傳來召喚去做早禱的鍾聲。葛利高裏想起了今天是星期日。娜塔莉亞已經不在他身旁,但是褥子上還殘留著她的身體的暖氣。顯然,她也剛起身不久。


    “娜塔莎!”葛利高裏喊道。


    杜妮亞什卡進來了。


    “什麽事,哥哥?”


    “開開小窗,叫娜塔莉亞來。她在於什麽哪?”


    “跟媽媽做飯哪,馬上就來啦。”


    娜塔莉亞走了進來,因為屋子裏暗,眯縫起眼睛。


    “醒啦?”


    她的手上散發著新鮮的麵團氣味。葛利高裏躺著抱住她,想起了夜間的事,不禁笑了起來。


    “睡過時辰了吧?”


    “睡過啦!太累啦……這一夜,”她笑了,臉鮮紅,把腦袋紮到葛利高裏懷裏說。


    她幫著葛利高裏換過傷口的繃帶,從箱子裏找出一條禮服褲子,問道:“要穿戴十字章的禮服嗎?”


    “去它的吧!”葛利高裏驚訝地揮了揮手。


    但是娜塔莉亞卻固執地央告他說:“穿上吧!爸爸會高興的。你怎麽啦,掙來就為壓箱底呀?”


    葛利高裏順從了她,同意了。他從床上起來,向彼得羅借來刮臉刀,颳了臉,洗了臉和脖子。


    “後腦勺刮過嗎?”彼得羅問道。


    “哎呀,見鬼,忘啦!”


    “好,坐下,我來給你刮。”


    冰涼的刷子弄得脖子上癢酥酥的。葛利高裏在鏡子裏看到,彼得羅像小孩子似的,舌頭探出來,歪在一邊,一刀刀地刮著。


    “你的脖於細了一點兒,就像拉過犁後的牛一樣,”他笑著說。


    “大概,吃餉糧是吃不胖的。”


    葛利高裏穿上佩戴少尉肩章的軍裝,上麵掛滿了十字章,對著盡是哈氣的鏡於一照,簡直認不出是自己來了;一個高個於、瘦骨嶙嶙、臉像茨岡人一樣黝黑的軍官,正瞅著他。


    “你簡直像個上校!”彼得羅毫不嫉妒地欣賞著弟弟,興高采烈地說。


    這些話是違背葛利高裏的意願的,但卻使他感到愉快。他走到廚房裏去。達麗亞用讚賞的目光盯著他看。杜妮亞什卡驚叫道:“哎呀,你打扮得多華貴,像……”


    伊莉妮奇娜這時候又忍不住垂淚了。她用髒圍裙擦著眼淚,回答杜妮亞什卡的玩笑說:“多嘴的丫頭片子,你也生幾個這樣的兒子吧!至少生他兩個,叫他們全都出息成人!”


    娜塔莉亞熱淚盈眶、視線模糊的眼睛一直在愛戀地盯著丈夫。


    葛利高裏披上軍大衣,走到院子裏。下台階有點兒困難——受傷的腿使他行動不便。“非拄拐棍兒不行啦,”他扶著欄杆,心裏想道。


    在米列羅沃醫院裏給他取出子彈,傷口長成一塊棕色的死肉,——它把皮膚繃得緊緊的,妨礙腿的活動。


    一隻小貓正在圍牆的土台上曬太陽。台階附近,太陽地裏的雪已經融化,——匯成一片濕漉漉的小水窪。葛利高裏仔細地、興奮地打量著院子。緊靠台階,豎著一根柱子,柱頂裝著一個車輪。葛利高裏從童年時代就記得這個輪子,這是專為婦女們做的:她們可以不下台階,就把裝在陶罐裏的牛奶放在車輪上過夜,白天可以在上麵晾曬餐具,曬去瓦罐上的油垢。院子裏也有一些變化:倉房褪了色的油漆門上塗上了一層黃色的粘土。板棚頂鋪了還沒有變黑的於草;立在那裏的一堆木椽子少了些,——一定是修補板棚用去了一部分。地窖頂上堆了一堆灰煤渣;煤渣上麵立著一隻像烏鴉一樣黑的公雞,它怕冷似的蜷縮起一條腿,身邊圍了十來隻留種用的花母雞。為防冬天的風雪,農具都收藏在板棚下麵:牛車架子直挺挺地豎在那裏,從棚頂的縫隙裏透進一線陽光,照在收割機的一個金屬部件上,閃著亮光。馬棚旁邊的糞堆上,有幾隻鵝。一隻高冠子的荷蘭種大鵝斜了一瘸一拐地走過去的葛利高裏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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