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騁雪應下。兩人在地鐵口告別,坐上相反方向的列車。年三十的車廂有些擁擠,楚別夏找了個還算空曠的車廂連接處站定,思緒在晃晃悠悠間飄出去很遠。那晚校慶結束,當晚一中就發了推送,楚別夏的微信很是叮叮咚咚地熱鬧了一會兒,從同學到老師,有同班同校的,也有以前競賽認識的外校朋友。所有消息楚別夏都一一禮貌回複了,一條一條回的,沒有漏下任何一個,隻是回到最後,他也沒有看見媽媽的消息。麵對這個結果,楚別夏原本以為自己會有點失落,但其實沒有,甚至有些鬆了口氣的感覺。因為他不知道母親對此會作何反應,懸在心裏像達摩克裏斯之劍似的,倒不如幹脆沒有反應,也免得期待什麽了。看到也好,沒看到也好……出了地鐵站後冰涼的空氣灌進五髒六腑,楚別夏拉緊領口跑了兩步進單元門,呼出一口氣,找出鑰匙打開家門的鎖。紅燒排骨的味道撲麵而來。楚別夏一直覺得,媽媽做的排骨有種獨特的味道。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但就是比他正在外麵吃過的任何排骨都香。離開秦市後,他也嚐試學過,但做出來總不是那個味道。香氣和熱氣如有形般,把他勾在原地,良久才換了鞋邁步進去。“我回來了。”楚別夏向廚房的方向探頭,略略抬高聲音,以免被抽油煙機的噪音蓋住。楚媽媽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回來洗個手。”她說的時候,楚別夏人已經在洗手間了,擦幹手後,挽起裏麵衛衣的袖子走進廚房。“我來打打下手。”他問,“我爸呢?”“打發出去買蒜了。”楚媽媽語氣帶著點不悅,明顯是夫妻倆又鬧了不愉快。楚別夏笑了一下,在一旁安安靜靜把菜切成媽媽交代的厚度,沒說話,不問也不評價。“等會兒排骨出鍋了,你先趁熱吃兩塊。”楚媽媽目光了然地看他,“早上肯定又沒吃飯。”楚別夏申辯:“冤枉,我最近半年基本都會吃早飯的。”“早上吃的什麽。”“豆漿三明治。”“豆漿不錯,三明治要熱著吃。”“好好,知道的……”楚別夏年紀還小、正在認人時候,楚父因為工作調動去了偏遠的地方,回來後轉進教育體係工作,也總是忙於加班晉升,別說和楚別夏溝通了,個把月下來,就連見麵次數都能用一隻手數過來。但媽媽不一樣。不同於和父親略顯生疏的關係,隻要不觸及到學業和事業選擇的問題,楚媽媽總是這樣溫暖而絮叨的,楚別夏和媽媽之間也親昵自然,與之相伴的,則是在情感上的進退維穀。對於母親,楚別夏總懷抱著一種歉疚感。“夏夏,去給媽拿個皮筋,就在衣帽間妝台左邊的盒子……”楚媽媽還沒說完,楚別夏就魔術似的變出一個黑色發圈。“用這個吧。”楚別夏從紛亂的思緒裏脫離開,笑了笑,示意媽媽轉過身去,“我給你紮。”抽油煙機嗡嗡著彰顯著自己的存在感,卻沒有人顯露出半點介意,開蓋的砂鍋小火咕嘟著肉香味兒的泡泡,楚別夏動作不太熟練地把媽媽的頭發攏住梳理。楚媽媽的頭發有黑色,也有紅棕色是海娜花粉染過的白發的顏色。這些年,紅棕色發絲愈發多了。一片煙火氣裏,楚媽媽忽然開口:“昨天,你趙阿姨攢了個局,我和小段的媽媽見了一麵。”楚別夏梳理頭發的手頓了一下,隻是很細微的一個停頓,自己剛反應過來想裝作無事發生,手背就被媽媽抬手輕輕拍了拍,帶著安撫的意味。“小段媽媽人很熱情。”楚媽媽說,“也跟我聊了不少關於你們的事。”楚別夏垂眸笑笑,給皮筋挽了個圈:“我們兩個有什麽事。就是相親,然後互相覺得還不錯……”“你高中那個早戀對象,就是小段?”楚媽媽話說得一針見血,倒是讓楚別夏愣了愣才承認。見兒子點頭,楚媽媽的目光頓時複雜了些。做老師的,對學生早戀這件事可謂是屢見不鮮,也知道這些戀情大多徒生事端,也走不到最後,因而“早戀”這個詞在她眼裏,還是負麵意義居多的。握著湯匙翻動著砂鍋裏的湯,楚媽媽問:“你和小段現在都在打電子競技,上學的時候,你們也一起打遊戲嗎?”“沒有,那會兒在搞競賽,哪有時間聊遊戲。”楚別夏解釋,“我打遊戲是高三才開始的,媽,那會兒段騁雪已經出國,早都斷聯係了。”聽著向來性格不急不緩的兒子,此刻下意識加快的語速,楚媽媽搖頭失笑:“又不是要跟你興師問罪,急什麽。”‘楚別夏高三開始學會打遊戲’這件事,楚媽媽一直很介意。別人孩子都是高三幡然醒悟奮起直追,到他們家,不知怎的就變成孩子高三開始學壞,還就堅定要一條路走到黑了。此刻,雖然知道這事兒大約跟小段沒關係,但楚媽媽還是沒忍住一問,聽到兒子解釋,也發覺自己話問的不對,笑了笑道。“你們兩個倒是有緣。”她說,“小段是個好孩子,學習好,看得出家教也好,你們在一起,我放心。”楚別夏反應了兩秒,才發覺這是媽媽的祝福,眼睛一彎:“謝謝媽。”擺了擺手,楚媽媽回頭,看見楚別夏欣喜的神情,心裏卻莫名揪了一下。她的孩子顯而易見的很開心,哪怕隻是這一點點父母理應給到的祝福,都能換來他眼角眉梢遮不住的幸福。楚媽媽別開了視線。“前兩天你參加校慶的事兒,怎麽也不告訴媽一聲。”她說。“怕緊張,發揮不好。”楚別夏說,“而且其實也沒什麽好看的。”“怎麽沒意思了?”楚媽媽不讚成道,“名校的榮譽校友演講,你們學校一年畢業一千來個人,都不一定出得了一個。”楚別夏失笑:“媽,你熱情得讓我有點不適應了。”即使是他奪冠的時候,楚媽媽也沒有如此明確地表示過認同。卻見楚媽媽搖頭:“那不一樣。”“你爸跟我說,你演講完,下麵的學生老師都在鼓掌,結束之後,找你簽名的人圍了一圈一圈,他幾個朋友也都對你讚不絕口……”楚媽媽說著,目光看著氤氳騰起的水蒸氣,出神兩秒,忽地森*晚*整*理歎氣。“媽媽確實沒有想過,你已經獲得這麽多人的認可了。”她組織了片刻語言,忽然問,“現在……還有人罵你們嗎?”“……什麽?”腦海裏還回蕩著母親剛剛的話,楚別夏一時沒有反應。“你們打的那個遊戲,還有人罵你們嗎。”楚媽媽又問了一遍,她目光隻看著砂鍋裏露出又沉沒的食材,眉頭卻微微皺著。楚別夏恍然,輕笑把話題揭過:“我平時不太關注這些。”但母親搖搖頭:“以前,你剛去打這個電子競技的時候,媽看到過別人評論你們,說的話……”她沒繼續說下去,也說不出口那些詞。“都是這樣的呀。”楚別夏早習慣了那些誇的罵的,現在再遇見,也隻會是這幅不甚在意的模樣,他從媽媽手裏接過湯匙替她翻攪,緩聲笑道。“我們又不是人見人愛的錢,有人喜歡當然也有人看不慣,有些說的有道理,有些就是純粹找茬……別在意媽。”“怎麽可能不在意?”楚媽媽抬高聲音反駁。她看著楚別夏,眉頭皺成一座悲傷的山,那座山順著血脈一下壓得楚別夏喉間發緊,壓得他慌了一瞬。“……媽?”“媽媽不想你去打那個什麽電子競技,因為不想你走彎路,不想你吃苦。”楚別夏有些茫然:“可我在隊裏很好,成績在進步,前輩們也很照顧我……”“是,你是這麽跟我們說的。”楚媽媽不住搖頭,淚水被要強的人縛在眼眶裏搖搖欲墜,最後還是隨著顫抖的聲音落了下來。“可是我打開手機,有那麽多人,那麽多人都在罵你!”職業賽場上,每個賽季都有新人輩出,可絕大部分會折在初入職業的陣痛期。楚別夏作為路人高手剛進職業隊,在曇花一現贏得無數關注之後,自然也有和隊伍磨合不夠出現的各種脫節情況戰績墊底、犯低級錯誤,論壇背鍋,被罵幾百層樓……但隊裏前輩們都告訴他這是正常的,新人必經的,前輩們在自己也走過的這條路上陪他組排磨合,甚至幫他抗罵或者罵回去。他的陣痛期渡過得太順利,以至於楚別夏現在回想起剛打職業的三個月,連記憶都是模糊的。以至於他從來沒想過,媽媽看到過那些話,甚至把那些話記了兩三年。【co畜】、【菜逼】、【沒用】、【罪犯】、【混子】……有些詞,楚媽媽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她一個個去查,查完又試圖和這些人辯解。五十歲的中年母親為此不斷靠近網絡的世界,在他們群嘲孩子的時候,試圖護著他。可網絡的浪潮多大啊,她再怎麽高喊,也沒辦法為孩子阻擋一絲一毫的惡意。她恨不得把孩子搶回來,抱在懷裏,捂住他的耳朵,用自己佝僂的脊背把所有聲音都擋在外麵。那是她的孩子啊。“我不想你做什麽電競選手……有什麽好的?”她側過頭低聲重複。母親通紅的眼眶像小時候磕碰後火辣辣的擦傷,疼痛從不知名的傷口漫到全身,到喉間哽住解釋的說辭。楚別夏想說不是這樣的,可他什麽都解釋不出來。“你可能覺得媽媽勢利,世俗……但事實就是如此啊。”楚媽媽說,“隻有你做的事得到社會層麵的認可,你才會輕鬆,你的路才會順。”“逆流而上的人當然值得敬佩,但作為父母,作為你的媽媽,我更希望你過得安穩。”楚別夏沉默,連同心裏一直翻湧想要解釋的情緒也沉默了。他打職業這件事,媽媽從一開始就表現得很抗拒,楚別夏自己也陷在和家庭的對抗裏,完全沒有、也不敢猜測過,媽媽真的嚐試接觸過這個行業。楚別夏不知道該說什麽來安慰開解母親,因為媽媽在意的那些過往,在他生命裏幾乎沒留下什麽痕跡,回想起來,還不如前些年怎麽也得不到父母認可的時候難過。他忽然意識到人之間的不同,即使是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也會各有自己的觀點角度。就像小時候看見父母吵架的他,想要關心父母卻被揮開的他,想得到表揚卻被告知“不要驕傲”的他……這些在他心裏留下刻痕的事,或許在父母眼裏,真的隻是隨口一句,早都忘了也說不定。哽在喉頭的酸澀情緒忽然就散了。接過媽媽手裏擺弄很久都沒切下去的菜,楚別夏問:“切片嗎?”楚媽媽愣了一下才點頭。清脆的切菜聲中,她聽見兒子和緩道。“媽,其實你說的那些,我真的沒當回事。”楚別夏說,“其實你之後有什麽想法,可以隨時打電話跟我說的。”他們之間缺乏溝通,才演化出這麽多互相哽著的問題來。楚媽媽沒有立刻開口答應,楚別夏也不急,笑了笑。“總之我過的挺好的,你真的不用擔心。”大門處忽然傳來開鎖的聲音,楚父一進門,就看見廚房裏麵對麵站著的母子倆,一個眼眶泛紅,另一個背對著自己。他怔愣一秒,也忘了自己正和妻子冷戰,皺眉問:“怎麽了你們。”“沒事。”楚媽媽側頭抹了一下眼睛,再抬頭已經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板著臉朝楚父伸手,“蒜給我。”見妻子沒什麽大礙,也沒消自己的氣,楚父沒再說什麽,隻把蒜遞過去,看了眼兒子道。“楚別夏,跟我過來。”“幫我媽切完菜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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