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對方會突然說這個,聽起來似乎和他們討論的議題背道而馳,楚別夏猶豫片刻,還是點頭:“我清楚自己是自私的。”段騁雪輕笑:“我也同樣。”他說。“雖然說是為了見你跑出來,但事實上再往前追溯,我為的其實隻是追逐快樂而已。”楚別夏終於看過來,段騁雪眼底是自然而然的鬆弛感。“跟你在一起我很開心,所以我來見你。就算真的回去挨了打,一定要講理性,那也隻是我為了得到開心而作出的必要犧牲。”“如果哪天我說,我是為了你而做這些事情,如果我把它稱之為犧牲的話……那隻是我在掩飾自己的卑劣。”段騁雪說。“是我變心,還要把責任推到你頭上,想全身而退。”說到這兒,段騁雪忽然停住,意識到什麽一樣,緊接著說:“那個,我隻是幾個例子。不是說我會變心的意思……”他解釋的樣子手忙腳亂,擔心和慌張從每一個小動作裏溢出來,和剛剛理智討論問題的家夥判若兩人。楚別夏忽然抬手,捉住他倉促擺動的指節。兩人對視了兩秒,楚別夏收回視線,但沒有收回牽著他的受,隻是向下自然地垂到身側,隨著腳步輕晃。“我知道你不會。”他忽然說,聲音很輕,幾乎淹沒在喧囂的人群裏。似乎察覺到這一點,楚別夏將和對方相牽的手緊了緊,略略抬高聲音,再次開口。“我知道你不會。”“……為什麽。”段騁雪難得怔愣,像得了什麽從天而降的禮物。楚別夏垂眸措辭。“因為……即使在之前,你沒有從我這裏,得到當年分手原因的時候,你也還是沒有放棄我。”他說,“就好像我給你什麽解釋你都能接受,又或者你根本不在意這點。”他低頭看著地麵,說話的樣子有幾分不管不顧。“你都可以固執地認為我不會傷害到你,我為什麽不能信你永遠不會變心?”“嗯。”安靜了許久,段騁雪忽然笑開。楚別夏看向別處:“笑什麽……”“笑我剛剛有一瞬間冒出來的念頭。”段騁雪答。“嗯?”楚別夏疑惑。段騁雪用另一隻空著的手蹭了蹭鼻尖:“其實我不該在現在這種氣氛下說這句話……顯得我很沒情商。但想了想,還是要向你坦白。”“就像我剛剛說的,人本質都是利己的生物。分手之後你不肯見我……那幾年我當然也試過放棄你。”話音落後,段騁雪忽然攥緊和楚別夏交握的手,害怕他因為這句話而抽離。可下一秒他就發現,楚別夏隻是帶著好奇看著他,就像認定了結局,所以不會畏懼中間的任何曲折。心裏緊繃著的那根弦,在這樣坦然的目光裏,驟然鬆開了。段騁雪說:“隻不過,我很幸運地失敗了而已。”“幸運?”“是啊,幸運。”段騁雪唇角揚起笑意。“否則再遇見你的那天,我就感受不到那種失而複得的狂喜了。”交握的雙手不知何時默契地都握得更緊,楚別夏定定看著他,最後隻回他一聲輕笑。“走吧,回家。”他說。“回家聽琴。”-落日餘暉散盡的時候,兩人才一路慢慢走回住處,楚別夏推門踏進那間單獨的琴房。立式鋼琴靜靜佇立在窗邊,黑色漆麵反射出窗外的星點燈光,琴蓋上的光點隨著被掀起而移動,像劃過夜空的流星。楚別夏拉開琴凳坐下,黑白鍵在眼前鋪開,他懸起手腕,有一瞬間恍惚,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陌生起來。“我已經有……快七年沒有認真彈過琴了。”他忽然說,“坐在這兒的感覺有點怪。”“沒關係。”段騁雪笑笑,以為他在擔心自己不熟練,道,“我一次都沒聽過你彈琴,所以你彈什麽我都很期待。”楚別夏看了他一眼,用食指戳在琴鍵上,1231、1231地按了兩輪,笑道:“這樣也期待?”段騁雪坐在窗邊玻璃茶幾旁,看他的眼神格外專注,微微側頭單手托著下巴:“兩隻老虎,多應景,我屬虎的,你彈給我聽的呀。”楚別夏失笑:“逗你的。”他重新懸起手腕,左手和弦下壓,右手自然又隨意地給了三段上行,基本沒什麽主旋律,但隨意流淌出的音符契合又流暢,他慢慢適應了一會兒陌生的琴,唇邊帶著淺笑。“偶爾回國的時候,你不會來這邊彈琴嗎?”楚別夏問,“kawai的音色很好聽。”“還是更適應家裏的琴一點。”段騁雪搖頭,“這個琴對我來說太悶了……我還是喜歡yamaha那種亮一點的,彈起流行或者即興很帶勁的。”“確實很適合你的喜好。”楚別夏說,之後段騁雪沒再出聲打攪。直到前三個音在琴鍵上落下。前奏響起的第一時間,段騁雪就意識到這是哪首曲子他們初遇的那首、他特意重新錄了一遍的那首、他在極光下獻給喜歡的人的那首……事實上,在那晚采訪完撥通電話之前,段騁雪都不能確信,這首歌是不是還會喚起楚別夏的一些記憶,所以他隻問“好聽嗎”,而不是“記得嗎”。直到現在,楚別夏為他彈起這段熟悉的旋律的時候,他才真切又踏實地意識到,楚別夏記得一切。熟悉的開頭過後,曲子開始有了些段騁雪熟悉之外的東西。即興的最初總是簡單直白的,這首曲子高中時期的版本正如同那兩個初遇的高中生,雖然開頭草率、後繼單薄,卻是僅有的純粹明朗。極光下段騁雪彈奏的那曲,他寫了很多自己喜歡且擅長的裝飾性音符和樂段,用花將整個曲子的氛圍點綴飽滿。這其中的變化就像是,春寒料峭裏開出的第一個花苞,如今在春風過後開滿了一樹,正如段騁雪那天所說的恰到時宜。而楚別夏現在所彈的,又不一樣。這是段騁雪第一次聽到楚別夏演奏,從前也很少聽他談起鋼琴相關的事情,他猜測過,楚別夏或許並不喜歡鋼琴,學琴隻是和很多孩子一樣,出於父母的要求。但這種想法在聽到楚別夏的第一段改編時,就被他毫不猶豫地否決了。楚別夏的琴聲和他本人一樣和緩含蓄,卻在第一樂章結束後向下變調,進入第二樂章時的色彩豁然沉鬱起來。他左手不再彈奏圓潤飽滿的和弦,轉而進入了一段新的旋律,兩隻手的旋律碰撞之下,複調的聽感略顯艱澀,卻也渲染出強烈的古典感,原本輕盈的曲調也多了一層遲疑相抗的情緒。像是在敘述自己本人。一片花團錦簇裏,忽然探進來一隻手,想要摘掉一朵,卻又不舍。他站在樹下望了許久,躊躇著望了許久,最後收回給予傷害的手,坐到一樹繁花下,跟春風和飄落的花瓣一起,做了一個沁人心脾的夢。同樣上行琶音的結尾,段騁雪的尾音多是蔓延向上的漸隱,像是延續一場美夢。在楚別夏指尖,卻是穩穩落下的最後一個音符,有人睜開眼睛繼續前行,腳下是未知、卻不會更改的路。“好聽嗎?”在漸漸消散的延音中,楚別夏側頭看向段騁雪,帶著笑意。“特別……特別好聽。”段騁雪愣了一會兒才說,“你喜歡巴赫?”“很意外吧。”楚別夏彎著眼睛,起身,“我看起來大概應該去彈肖邦。”段騁雪搖頭:“不,很適合你。”琴也是,曲子也是。很多年以來第一次在人前彈琴,楚別夏略略帶了點不自然。“改編的時候,本來想加更多的複調進去的,但是確實太久不碰琴……寫是寫出來了,但是彈不好,隻能簡化了一些。”“譜子留了嗎?”段騁雪問。楚別夏輕笑:“留了,等你以後練了,彈給我聽。”忽然,窗外有什麽豁然亮起,楚別夏和段騁雪幾乎同時向外看去。一湖之隔的對麵,有煙花在夜空裏不斷綻開。大多是青綠色的,也有摻雜淡紫,一簇簇升空,繽紛的色彩像在夜幕中定格。段騁雪忽然說:“這個顏色,像不像那天我們看見的極光?”煙花映在他瞳孔裏,驚喜的神色如此明亮。楚別夏長長呼出一口氣,段騁雪看過來,他抿了抿唇,然後輕輕笑開。“像就好。”他說,“還怕你想不到,擔心我要怎麽提示才好。”段騁雪腦海裏有什麽閃過,瞬間了然,心跳也隨之加速。他開口剛要說話,楚別夏卻抬手製止。“讓我先說。”目光深深看著麵前的人,段騁雪按捺住要跳出來的心髒,頷首。楚別夏看向窗外。“我有點後悔,那天在極光下沒有答應你。”他說,“因為今天我才發現,以前擔心的很多事情、很多話……說出來似乎也沒有那麽難。”“說起來,你之前不是一直好奇,我總戴著的那條項鏈是什麽樣子嗎。”楚別夏說著,從衣兜裏拿出一隻黑絲絨盒子遞過去,戒指盒一樣大小。“送給你。”楚別夏說。“不,等等,我隻是問一下……”段騁雪失笑,“貼身戴了這麽久的東西,很有意義的。而且這不是護身符嗎?護身符送給別人就不靈了。”楚別夏微彎起眼尾:“不是。”“不是護身符。”他說,“本來就是送給你的……在很多年前的七夕。”段騁雪忽地愣住。看著他難得茫然的表情,楚別夏索性拉過段騁雪的手,把黑絲絨盒子放進他的掌心,又扳著他的手指將盒子好好握住。“你記不記得我過生日那天?”楚別夏道。“我說,隊友們是我堅持下去的動力,但你是我的開始。”“記得。”段騁雪開口,聲音裏帶了些緊張。楚別夏輕笑:“你一直不問我,還以為你沒有放在心上。”“怎麽會……”段騁雪啞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