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風背上,從左側肩膀開始直到右側腰際,有那麽一道疤痕。十六年前,那曾是幾乎讓他送了性命的傷口,而十六年後的今天,那道傷雖不再鮮血淋漓卻仍時時隱痛。


    十多年裏,那舊傷幾乎每年發作一回。周而複始,也傷身,也勞神。


    每每舊傷發作,高燒不退時,木風總夢到十六年前的那一幕——自己眼看著上官螢越走越遠,朦朧中回頭衝自己嫣然一笑。那一笑,包含了太多未盡的言語,卻是永別。


    同樣的夢,木風昨夜才做過,此刻感覺依然清晰。同樣的情形,同樣的刀光劍影,自己也一如十六年前那般心痛絕望而又無能為力。


    時光如潮汐衝刷過往,淡去的卻隻是浮光掠影,那些真正橫亙在心頭的堅硬岩石,卻從風沙淤泥中顯現而出,讓人越發無法忽視。


    見木風皺眉不語,右梧自嘲道:“興許是我不配問。”說話間便站起身,“我先回去了,晚上再來看你。”


    木風起身一把捉住右梧手腕,卻因為這下用力稍猛,帶著後背一陣鈍痛,臉色瞬時白了幾分。


    右梧立刻轉身扶住木風的身子,責備道:“生病就該有個生病的樣子,讓你老實躺會兒不動就這麽難麽?”


    木風道:“我沒事。”


    右梧撤回了扶在木風背上的手。


    木風道:“右梧,坐吧。”


    右梧坐回凳子上,動作有些僵硬。


    木風看向右梧,抬手掠過他散在額上的發絲,話語中聽不出什麽情緒起伏,“右梧,當初剛找到你時我就說過,是我對不起你,但我會從此在你身邊,保你周全,你還記得麽?”


    右梧笑道:“風叔叔那時一臉能把人活活嚇死的嚴肅,我怎麽會不記得?”


    木風對右梧無所謂的態度頗有些無奈,繼續道:“我因為一念之差,令你獨自流落在外十年,受了許多苦……右梧,你恨我麽?”


    右梧心道,難為你比我多活這些年,到今日,難道連我究竟是恨你還是敬你都分不出麽?戲謔笑道,“你猜呢?”


    木風道:“你應該恨我,你恨我,我心裏還好過些。”


    右梧微笑,“這麽說來,我就是不願意,也得恨你?”


    木風神色寂寥,“十六年前,我……我那時已經答應了你母親找到你照顧你,卻在尋你的途中折了回去,如果那時我履行對她的承諾,就可以將你從小帶在身邊,你也能像別的孩子一樣幸福成長,而我也不會負她所托。”


    右梧沉默片刻,“風叔叔,世事難料,即便你當時沒回去,人海茫茫,你也未必找得到我。”


    木風沒想到右梧竟然反過來開解自己,不禁自嘲一笑,“右梧,我大概沒說明白,那時我已經找到了你,遠遠看著你的身影越來越近,最終卻沒去你身邊……我折了回去,轉身之後也沒再多看你一眼。”


    說得這麽明白,難道真怕我不夠恨你?右梧低頭揉著團子的小耳朵,“換了我是你也會回去,一邊是毫無瓜葛的嬰孩,另一邊是自己深愛的女人,如何取舍根本無需多言。”


    自己深愛的女人。幾個字如同針一般根根刺入木風心中,雖是事實,從右梧口中如此平淡地說出還是令他一時有些措手不及。


    “右梧,我對你母親……”


    “她是我母親,而你卻不是我父親,什麽都不用說了,我懂。”


    木風深吸氣平複情緒,道:“可我卻沒能救回她,最終也失去了你的下落,”反手在自己後背上揉了揉,“我總覺得,這傷遲遲無法痊愈是小螢對我的責罰。”木風說著又回憶起夢中上官螢看自己的眼神,雖是匆匆一眼,木風卻能讀出其中包含的深刻失落。


    “所以這傷……是為了救她才落下的?”


    “是我不自量力。”木風說完便沉默了。


    右梧也不說什麽,隻低頭順著團子的鼻尖輕撫到額頭。


    許久之後,右梧開口道:“我以後可以不再問你任何問題,陳年往事什麽的,過去就讓它徹底過去,從今以後你不提小螢,我不提母親,讓這個人從你我之間消失,行麽?”


    “右梧你……”


    “沒錯,她生了我,但我對她卻一無所知,我所了解的就隻有你對她的承諾和背負的愧疚感。可你的承諾,你的愧疚都跟我無關,我也受不起。如果你希望我留在你身邊,那麽從今往後隻當沒有她這個人,你跟我之間也互不虧欠,怎麽樣?”


    木風臉色十分難看,右梧站起身立在床邊。


    房門發出“吱呀”一聲響,月謙端了藥碗進來,徑直走到床邊,“主人,先喝藥吧。”


    右梧在月謙肩頭一拍,“好好看著他,別讓他逞強下床。”說完便離開了房間。


    剛邁出房門便看到竹影下立著麵無表情的青灰,視線下移,便又看到青灰腳邊蹲著無精打采的魚丸。


    右梧勾起手指在團子腦袋上輕敲上一記,“你這家夥,到底打算睡到什麽時候?我可是為了你每天被當個賊一樣看著呢。”


    右梧沒回房間,慢步著又去了後院,在木香花架下坐了。幾個侍從照例尋個不顯眼的位置默默守著,青灰依舊停在木香藤上的老位置,隻有魚丸與往常不同,一直悶悶不樂,不抓蝴蝶也不逗蚱蜢,懶洋洋貼在右梧身邊蜷成一團,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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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興許是做乞丐做習慣了,右梧雖然隻十六歲出頭,本該活潑喧鬧的年紀卻十分耐得住性子,就這樣無所事事坐著,也絲毫不覺煩悶。


    早上還明日當頭,剛過正午卻從東邊天際起了雨雲。濕濡的風帶著絲絲涼意,吹著庭院中草莖樹葉窸窣響動。


    右梧闔上眼,隻覺得思緒空白了那麽片刻,再睜眼開時,卻發現天色已全然暗沉,雨如細絲飄灑而下。


    頭頂的木香藤枝繁葉茂,擋住了細密雨絲,右梧揉揉眼睛,在身邊腳下找了一圈,魚丸厭水,不必說,早就不見了蹤影,抬頭往木香藤上細看,卻也找不見一直監視自己的青灰。


    右梧衝團子道:“你那小鳥跟魚丸待久了,是被它教得也怕水了麽?”將團子舉高到眼前左看右看,又忍不住道,“你是真的睡不醒,還是不想理我?”


    團子整個身子軟軟的毫不使力,隻能從呼吸的起伏和心跳中看出它仍是活著的。


    右梧起身走進雨中,頭發上剛落了些清涼雨絲就被一片黑影遮住,他轉頭衝小跑到自己身邊手持雨傘的侍從笑笑,繼續緩慢前行。


    右梧剛踏上回廊,迎麵便見到了月謙。


    月謙抬袖拭去右梧發絲上的雨跡,道:“主人他正在花廳飲酒,我勸不住,少主您快去看一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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