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樓的門洞顯得黑暗而深邃,在那門洞中,蘇雪茗看到了一個個熟悉的人影,他們穿著破爛的軍裝,持著五花八門的武器,背對著她,麵向城外。蘇雪茗抬起手,想去撫摸他們,卻隻觸碰到了冰涼的空氣。一個人影轉過身來,那是一張年輕的臉,他向著她,手指指著遠方:


    "你必須走!"那人嚴肅地說:"……在這場戰爭中,每一個人都必須起到自己應該起到的作用。但是反過來……每一個人也都應該承擔自己應該承擔的義務。我的義務,就是在這裏,守衛寶山。而你呢?你要回去告訴中國人,在寶山發生了什麽,在中國的前線又在發生什麽。你要喚醒中國人,這是你能起到的作用,這也是你要承擔的責任!"


    蘇雪茗淚眼矓,凝視著那張年輕的臉。她輕輕地說 :"八年了,我做了我的承諾,我把前線已經發生的和正在發生的一切一切告訴了國人。可是你呢?你是否如你承諾的一般,來送我一朵百合花?"


    年輕人輕輕笑了:"對不起……"


    他們的身軀,隨風而散。蘇雪茗伸出手去,隻摸到一縷靈魂,摸到千千萬萬的靈魂,靈魂是安寧的。蘇雪茗望向天空,軍人們的靈魂在天空徘徊了一會兒,然後消失。


    寶山,東城門下,在垂頭喪氣的日軍和偽軍的眼前,女子抱緊了那一束百合,痛哭失聲。


    遠處的報童歡快地喊叫著:"看報!看報!浴血抗戰終於勝利,日本鬼子正式投降……"


    第一章 軍人和誌願者


    寇深矣!禍亟矣!同胞們,起來,一致地團結啊!我們偉大的悠久的中華民族是不可屈服的。起來,為鞏固民族的團結而奮鬥!為推翻日本帝國主義的壓迫而奮鬥!勝利是屬於中華民族的! ——《中共中央為公布國共合作宣言》


    一


    1937年8月31日,下午,上海北郊。


    從寶山通向西南方的道路上,難得一片平靜。就在大概不到二十裏的地方,羅店外圍,中國軍隊和日軍正打得乒桌球乓,密集的槍聲和爆炸聲不絕於耳。


    逃荒的人群,三三兩兩地蹣跚在這條暫時還算安全的道路上,人人麵帶憂色,行色匆匆。老人在年輕人的攙扶下,每走兩步,就回頭看一眼,希望分辨出自己的家宅,兩行濁淚橫淌過溝溝壑壑的皺紋,摔在地上,粉身碎骨。而孩子們則沒有那麽安靜,大多一路走,一路哭,男人女人不斷安慰著,恐嚇著,不時卻也發出一陣陣抽噎之聲。這一路悲泣,眼淚幾乎把整條大路都打得濕透。


    寶山縣城算是不能呆了,八一三戰役[註:八一三戰役為當時的說法,也即淞滬會戰,有別於一二八淞滬戰役。]開始以來,人們在寶山縣城裏聽著響成一片的槍聲和炮彈劃過的尖利嘶鳴,早就已經惶恐不安。更糟糕的是,一個多禮拜前,江麵上忽然開來了大批的日本兵艦,同時國軍也從後麵壓了上來,兩支軍隊竟然就在縣城外圍交上了火,日軍甚至一度占領了寶山,國軍死拚猛打才又奪了回來。如果就此結束,倒也還好。但是眼看著這戰火不但沒有停息的跡象,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驅除韃虜,捍衛中華,那是好事。然而當戰場近在咫尺的時候,這好事也就得在心裏重新掂量掂量。眼看著國軍日軍走馬燈一般在寶山開來馳去,縣城內的老老少少不免各個哀聲嘆氣,戰戰兢兢,那顆愛國心隨著夜晚不時劃過天空的曳光彈而拽得緊緊的。更何況,最近有傳言說,西邊的羅店縣城已經被兩軍的炮火化成了一片白地。居民們更是膽戰心驚,求天求地求菩薩求祖宗,千萬不要讓這命運輪到寶山。可惜,一百多年來,無論菩薩還是祖宗都不曾出現保佑國人,寶山百姓更是求天不應告地不靈。縣政府把印信和烏紗一起搬上車去,一溜煙跑了個無影無蹤,大戶人家也早已經拖家帶口,裝了細軟,遠遠避了開去。其他百姓雖然捨不得祖祖輩輩的宅院,但這兩天以來,鋪天蓋地的日本兵突然從城東麵殺過來,守軍與日軍激烈拚殺,炮彈一發發打進了寶山城。百姓的僥倖終於被擊成粉碎,紛紛放棄了那點對故土的眷戀,拖家帶口背著行李,開始逃難。


    一隊風塵僕僕、疲憊不堪的憲兵守在路邊,大多數人身上都掛著彩,一看就是從火線上下來的。此刻,他們重新履行起了憲兵的職責,不斷有一兩個漢子從難民的隊伍中被拉了出來,簡單的審問:"姓名?""哪個部隊的?""你們長官在什麽地方?"


    大多數時候,在短短的審問之後,逃兵被憲兵們拽到附近的水田邊上。隨即,就是一聲清脆的槍響,混雜在不遠處的槍炮聲中,顯得那麽平常,那麽無力。難民們臉上充滿了驚懼,憲兵們卻已經麻木。在羅店,他們都撲上去同日本人拚刺刀,在他們身邊甚至有那些職責隻應是維護社會治安的警察[註:當時上海市警察總隊參加了淞滬會戰,雖然這些警察與其他警察稍有不同:張治中將軍的下屬張柏亭回憶,當時在滬郊區修建國防據點:"利用警察派出所的名義,圈好地點,圍上籬笆,找幾間平房,再在其中的一間造重機槍、小炮等掩體。平時派警察或保安隊守衛,戰時拆毀籬笆,打開射口,即可禦敵。"可以看出,上海這支警察總隊,從一開始就已經為戰爭做準備了。],但世事偏偏就是這麽王八蛋,真正應該上去跟日本人拚搏、廝打的軍人之中,卻總有那麽些逃兵。傷痛滿身的憲兵們舔舔幹裂的嘴唇,感覺不是滋味,於是他們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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