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告訴我,他在陣地上隻是被彈片削去了雙腳的前掌,他自己包紮的,止血很好,隻是轉運下來的時間太長,傷口壞疽,醫院隻好將他膝蓋以下的部分全都截去了,而他自己還不知道。我進去的時候,他還在昏睡中,據說,他曾醒過一次,瞧見頭頂上嘀噠的鹽水瓶十分驚訝,問:“你們從那兒弄到水的?”


    我長時間地坐在他枕前,呆呆地看著他,不知怎地,我一下在想起他初進軍校時的情景,那時,他是多麽講究一雙皮鞋呀,先要了雙四號的,穿穿嫌小又換了雙三號的,試試又嫌大,找了隊長三次,非要雙三號與四號之間的不可,結果換了頓罵。可是現在,他再也不需要那玩意了。我內心一陣淒楚。


    我從剩餘的二十五棵相思豆中拿出一棵來,其餘全部放在他的枕邊。是呀,他也才二十四歲。我找到紙筆準備給他留個條,也好讓他醒來時有個安慰。就在這時,他醒了過來。瞧見我,他竟一下子從床上撐坐起來。在那驚喜的忙亂中,他竟想找一點東西來招待我。他瞧見床腳上擺了隻慰問袋,裏麵裝著糖果、香菸之類。他起先用手夠,沒夠著,又想用腳夠……嗬,這一切多麽可怕,人失去了兩腿後有一種錯覺,以為一切都在。我趕緊幫他去拿,可在我拿到那隻慰問袋前,他已經發現了自己的雙腿沒能從預想的被頭處伸出來。他到底是學醫的,一下子意識到什麽,一把撩開了那被子。頃刻間,他整個地呆住了:那本來就不高的身軀又短了一大截。纏滿繃帶的截肢處,再沒有撅起的部分,彎轉的部分,活像是段打碎了的石膏人體,隻剩下那短杵杵半截大腿。


    “醫生!醫生!”他瘋狂地喊起來。


    軍醫急匆匆地趕來了,是她,那個“紅十字”。


    他像隻受傷的公牛似地瞪著眼睛,質問她:“我的腿,我的腿呢?!”


    她沒回答,牙齒緊咬著下嘴唇。


    我按住他那劇烈掙紮的肩頭,可他還是歇斯底裏地哭了起來,罵了起來:“你們狼心狗肺!混帳王八蛋!我是學醫的,我懂,我的傷根本用不著鋸腿!你們是怎麽忍心鋸的,這是柴禾嗎?……”一向斯文、注重儀態的前中醫變得不可思議的狂躁,粗魯。


    她走上前想來安慰他幾句。“呸!”他一口唾沫啐到了她的臉上。


    她沒去擦,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那秀美的臉上一行晶瑩的淚水無聲地流下來。病房裏的其他人也都低聲啜泣著。我也流淚了,對他說:“中醫!我的好兄弟,大家都是人!誰也不是柴禾!是下來得晚了,下來晚了……”說著我放聲哭了起來。


    他反倒怔住了。眼淚像是被烤幹了,眼神直直的。良久,良久,他才想起什麽來,問我:


    “那個越軍中尉送下來了嗎?”


    “是的,送下來了!”我沒敢說已經死了。


    “哦——”他輕舒地吐了一口氣,對她說:“對不起,我罵了你……你不要和一個沒腿的人計較……”他被自己的話戳痛了,一下子撲臥在床上,把臉深深地埋在那潔白的枕頭上。枕頭邊幾顆朱紅的相思豆被他碰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滾動……


    由於這樣強烈的刺激,使我和她的重逢顯得那麽平淡。我們隻在那黑色的野戰儲水袋邊上站了一會兒。


    “你還好嗎?”她問我,眼圈上留著剛才的淚痕。


    我點點頭:“命運一直在袒護我!”


    “是嗬……‘母親總希望我飛得低一點,慢一點,可我自己總想飛得再高一點,再快一點’,是這樣的嗎?”她用當初太空人的話問我。


    我不喜歡她那種保護的口吻:“母親,你是母親嗎?”


    “我差點當了母親……”她瞧我一臉驚異的樣兒,又肯定地說了句,“真的,如果不是打仗。”


    我明白了,我早就聽說前線有幾個女軍醫因為參戰而做了人工流產,可沒想到那其中也有她。我問:“你丈夫在哪兒?”  “你還不知道?你和他一塊從這裏去的前沿!”


    “張副團長!難怪……”那一瞬間,我的心裏是異常的複雜。我突然對我在戰場上遭遇的一切有了一種懷疑。這個感覺就像當初那個美國太空人在台上拿著一塊從月球上帶回來的石頭,對台下的人誇耀了半天,最後才說:“當然,這是仿製品;真的,還在美國”……是嗬,明擺著的嘛,是聽了妻子的話,那個張副團長才把我送到了團前指。哈哈,仿製品!仿製品!……我對她一點也不感激。我轉身便走了。可是剛走出幾步我又後悔了。我不該這樣對待她。她並沒有欺騙我,她隻是把我當作一個普通人去加以保護,而自己卻默默地承受這犧牲……可是當我再轉過身來的時候,她已經跨上了那高高的石階,那神情就像我頭一次在這兒看到她的時候一樣,隻不過那一次她是拾級而下,而這一次她是拾級而上


    6


    當天,我們在那個後勤保障點上吃的飯。飯桌上擺了瓶“習水大曲”,可我一滴也不想沾,碰杯後,我把酒全都澆到地上去了。是嗬,這地方我太熟悉了,這原是我們這些等待去前沿的士官生吃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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