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打定主意不問的,可百無聊賴,這話就從嘴邊溜出來了。李爽瞬間就有點後悔,下意識的去看戚七,結果小孩兒正興致盎然的晃動著農夫果園,好像壓根兒就沒聽見。 李爽輕輕的,暗自舒口氣,他不是沒懷疑過戚七的來曆,可你要說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能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陰暗背景,李爽那有限的想象力還真是發揮不出所以然來。他相信自己的感覺,起碼是從警一兩年積累下來的職業素養,他在戚七這裏感覺不到惡意,甚至於,這個小孩兒對自己似乎根本沒有防備。造成這樣的結果隻有兩個理由,一,小孩兒完全被自己的個人魅力折服,二,小孩兒本身就沒什麽可害怕失去的,所以無謂無怖。 客觀的講李爽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當然這完全不影響他對前者的向往。 晚冬的日光微微泛暖,李爽犯困的打了個哈欠,用力眨眨眼讓困倦的水汽消散幹淨,他換了個話題:“戚七,你家真是上海的啊。” 李爽覺得小孩兒似乎笑了下,但他懶洋洋的不想動,也就沒回頭去看,隻聽見戚七低低的反問:“怎麽了?” 李爽望著不遠處的籠子,覺著有些回憶一點點湧出來,“我家是農村的,小的時候難得跟爹媽進一次城,我記得那時候我最樂意來的就是動物園,好像逛多久都不膩味,那時候公園裏都是賣各種小東西的,我最喜歡的就是吹泡泡那個,估計你沒見過,就一個小塑料瓶,也不知道灌的肥皂水還是別的什麽,反正一吹就是長長一串的泡泡,特有意思……” “我怎麽沒見過,”戚七忽然把話接了過來,他這舉動幾乎是下意識的,李爽的回憶和他的有了部分的重合,這感覺就很奇妙,“一開始一瓶才三毛錢,後來漲到四毛,五毛,七毛,等一塊錢的時候好像賣的人就少了,再後來就幾乎看不見了。回去我還自己兌過呢,拿肥皂水兌出來的根本不行,想吹得多,就要用洗潔精去兌。” 李爽微微驚訝的回過頭,戚七沒察覺,還在那饒有興味的比劃,儼然樂在其中。困惑的皺起眉,李爽咕噥:“九幾年你才出生吧,這就開始記事兒了?” 戚七愣住,及時的收了話頭,眨眨眼,電光火石間順著竹竿就爬了上去:“切,我神童怎麽著,嫉妒啊。” “得了吧你。”李爽沒好氣的給了他腦袋一下,但也不再追問,因為這實在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相比戚七詭異的身手,摸不著頭腦的來曆,這就隻是個大燒餅上的小芝麻,微不足道。 戚七知道李爽在想什麽,就算談不上洞悉,但也八九不離十,畢竟這麽多年不是白活的,況且對李爽,不,應該說是對於任何人,他近些年來都很少謹小慎微了,因為這完全不必要,讓一個普通人把自己從記憶裏麵抹去,是件很輕易的事情。 戚七正意不動而神遊呢,就聽李爽幽幽的問:“我說,咱倆到底幹啥來的?” 戚七歪頭很認真的想了會兒,找了個比較靠譜的答案:“看動物吧。” 李爽點點頭,很虛心好學:“那動物呢?” 戚七掐指推算了一下:“我預計在籠子裏麵的房舍裏。” “你夜裏來這裏也是這種狀況嗎?”李爽告訴自己要克製,要淡定。 “差不多。” “那……” “我知道你想問那我晚上在這裏溜達什麽,對不?” “你……” “其實我隻是來吹吹風風。” “……” “還有問題嗎?” “……我能揍你不?” 李爽自然沒能下得去手,迄今為止,他體內還是沒形成針對“戚七牌水靈靈大眼睛之無敵凝視”這一必殺技的抗體。 倆人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的閑扯,居然也扯了個把鍾頭,後來不知怎麽的就說到了節氣,李爽說要立春了,問戚七有什麽打算,盜版盤是肯定不能賣了,他想知道戚七以後想幹什麽。但由於此同誌語句過於簡潔,再加上戚七做賊心虛,下意識就以為對方知道了自己開春就想跑,於是立刻拍胸脯保證,說我什麽打算都沒有。聲音之洪亮,語氣之自豪,足以傲視整個宇宙。 李爽差點沒吐血。 過了好一會兒,戚七才知道自己弄了個烏龍,他有點懊惱,心說白活這麽多歲了,咋還能犯這錯誤?果然,虛心使人進步,心虛使人落後。 後來不知怎麽的,戚七就睡著了,睡前正在討論戚七的身世之謎。李爽說覺得戚七就像忽然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啥線索都不帶著,除了身上這身衣服和那一蛇皮袋子盜版光碟,再無其他。戚七就說自己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李爽怒斥說不能剽竊齊天大聖的宏偉背景,人家是有版權的,戚七就調皮的樂,再後來,意識就飄起來了。 戚七做了個夢,嚴格意義講那也不叫夢,更像是過往的片段回放。大大的庭院,溫柔的媽媽的笑,街角的桂花糕的味道,小表妹的花棉襖……那時候戰爭還沒有打響,母親最喜歡坐在院子裏的樹下納涼,他每次在外麵玩耍得餓了,就會跌跌撞撞跑回家,叫著姆媽,媽媽就回回頭衝著他輕輕的笑…… 李爽覺得肩膀越來越沉,回過頭,就看見戚七睡著了。也不知道小孩兒夢見了啥,一臉幸福得不得了的樣子。 李爽不自覺的揚起嘴角,伸手想把小孩兒的圍巾弄平整,結果一抬頭,就看見不遠處一形跡可疑的小青年正準備把食指和中指伸向無辜群眾的褲子口袋…… 咣當。 戚七應聲落地,額頭和長椅進行了一次激情碰撞。 生生被磕醒的戚七還有點蒙,迷迷糊糊醒過來他壓根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眼前景物都成旋渦狀轉啊轉,李爽早沒影了,唯有人民警察那正氣凜然的豪邁嗓音在蒼穹中飄蕩。 “你說全公園就這麽兩個人你也好意思出手——” 第16章 百無聊賴的公園之旅總算有了個振奮人心的結尾,正義戰勝邪惡,美好打敗醜陋,陽光燦爛的普照大地,戚七脖子還是生出些許小紅疹……好吧,這話就扯的有些遠了。 總之一路上小偷使勁渾身解數,諸如堅韌不屈李誌偉偷盜事業奮戰到死式,上有老下有小溫飽線掙紮何其艱辛哀兵式,發跡萬般險阻一路走來多少血淚痛說革命家史式,帶著手銬就想撒丫子跑終不幸夭折式……到最後連戚七都覺得要是放了這個人那簡直堪比造了七十級浮屠,可抬頭看李爽,人家小夥整滿目憂國憂民的迎著夕陽大踏步走在凱旋的路上。 頓時戚七覺得自己無比渺小,那靈魂原本還是個大西瓜呢,這會兒縮啊縮的就成小棗核了。而另一個大西瓜還在孜孜不倦地循循善誘:“你說你幹點什麽不好,反正都是學手藝,炸個油條攤個煎餅果子不都比這強,就算你無照經營影響市容容貌了,城管還能像我似的這麽玩兒命抓你?放著好好的小康之路……” 到後麵戚七都不好意思聽了,心說自己當初就在小康之路上美滋滋走著呢也不知道讓誰給一把揪出來的。 坐上公交車沒幾站地,就到了轄區派出所,當班的幾個人都出去執勤了,就剩王大剛一個人坐角落那聚精會神的……李爽偷偷瞄了眼,側麵望去電腦屏幕上那三個qq的小頭像應該分別是農民,農民,地主。 李爽輕咳一聲,與此同時王大剛喜獲對方重磅炸彈,輸了多少歡樂豆咱就不研究了,可以通過他對自己徒弟勇擒歹徒的態度窺之一二:“怎麽回事,輪休了你都不消停!” 李爽黑線,一把將小賊揪了過來:“哎,說你呢,哪天出勤不好非挑我輪休這天,故意的是不?” 小賊嘴角抽搐,何其無辜。 王大剛說歸說,但做起事來也不含糊,李爽好容易輪休一天,其實他也舍不得占用自己徒弟這難得的休息,所以當下鼠標一丟起身就接過小青年往筆錄室裏帶,剛走兩步,又轉身回來一把拽住戚七的胳膊:“你還愣著幹啥,想蒙混過關啊!” 戚七還沒反應過來,王大剛已經一手一個健步如飛往蹭蹭蹭的往筆錄室裏走了。李爽莫名其妙,扯著嗓子就喊:“師傅,你拉他幹啥啊?” 王大剛聞言總算停下腳步,回頭看看戚七,再看看李爽,眉頭慢慢皺起來:“他不是幫凶啊?” 李爽無語,趕緊快步上前把戚七弄回自己身邊:“師傅,你啥眼神兒啊,這是我弟!” 不光王大剛愣住了,連戚七都有點恍惚。李爽的手緊緊抓著他的胳膊,熱度從指縫間傳遞到皮膚上,帶著滿滿的溫度,滿滿的力量。 弟弟,戚七一時間有點消化不了這個新的身份,雖然他總喜歡爽哥爽哥的叫,但那更多的是一種隨意的玩笑或者打趣,真聽見對方把這個認了,心底反倒生出幾絲異樣。論年歲,戚七能做李爽爺爺了,可不知道是不是一直以十幾歲的身份活著,便好像連心底的某一部分都跟身體一樣停止生長了。 而那裏,藏著隻有孩子才能讀懂的期盼。 這終歸是個挺美好的周末,戚七再半夜溜出去吃東西時,破天荒的卯足力氣沒發出一點聲響,回來的時候見李爽還在那四仰八叉的睡呢,戚七才總算覺得心裏的石頭落地。 為什麽改變?戚七自己也說不清。反正下意識的就這樣了。之前他總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沒什麽大不了,就算真的被發現了,他也有數不清的伎倆能蒙混過關,實在蒙混不過去,他還有最後的殺手鐧,可現在,他忽然希望自己在李爽這就是個普通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無家可歸的小破孩。 不被起疑,就意味著不需要離開,於是越普通,也就越安全。 李爽收留戚七屬於一時心軟,容忍他的各種奇異行徑屬於無可奈何,不探究小孩兒家底和背後的故事屬於難得糊塗,可這些都在看到滿滿一桌子早餐的時候化作了物超所值。 “都你做的?” 點頭。 “我倆吃?” 搖頭。 “我一個人吃?” 點頭。 “你當我豬啊。” 搖……點頭。 李爽最終幸福滿滿的消化了所有的兄弟愛,消化不了的就打包到所裏給其他弟兄們繼續消化。因為早上時間緊,他又光顧著吃了,所以直到進了所裏,他才開始思考,那麽一大桌子早餐戚七得幾點起來做啊? 李爽換位思考,要是自己的話,呃,晚上不用睡了。好麽,難怪戚七一到白天總嚷著困,就這作息,能不困麽。李爽覺得自己有必要肩負起調理戚七生物鍾的偉大責任。 王大剛一早上,光看自己徒弟打電話了。三分鍾一個,五分鍾一通,聽語氣那是加了十二分的小心在溫柔哄著,可再一聽內容,呃,說好聽了那叫原則性強,說大白話那就是滾刀肉。 三分鍾 “喂,睡覺呢?大白天睡什麽覺啊,趕緊起來,太陽那麽好,出去活動活動也行啊,咱小區裏大爺大媽可多了,你也跟著……呃,掛那麽快幹嘛……” 五分鍾 “喂?又開始做夢了吧。我給你說白天睡十小時不如晚上睡一小時……別啊,我錯了,我這就掛!” 三分鍾 “喂?我忘了和你說,冰箱裏還有我昨天買的點心呢,本來想個你當宵夜的,不過白天你要是餓了也可以……呃,我錯了,人生挺美好的我還是想活下去……” 五分鍾 “咱窗台上那小紅花好像該澆水了……好吧,我去死……” 一個小時之後 “喂?嗬嗬,睡著了嗎?” 世界忽然很安靜,接著,王大剛總算聽見了電話那頭歇斯底裏的咆哮:“媽的,老子不睡了——” 李爽那臉瞬間春天花會開:“乖,晚上想吃啥?” 一旁從頭聽到尾的王大剛,頗為感慨地從警服褲子兜裏掏出媳婦兒給洗得幹幹淨淨的手帕擦拭額頭,對上徒弟探尋的眼,此前輩發自肺腑道:“這不是自個家親弟弟,下手就是狠哪。” 李爽手機一合,義正言辭挑挑眉:“我這叫愛之深責之切。” 王大剛不以為然瞟他一眼:“我看就是上午沒案子,你閑得慌。” 李爽很陳懇的提醒對方:“師傅,咱這兒好像從來都沒案子。” 王大剛一個油筆飛過去:“放屁,昨天不還搗毀了一個盜竊自行車團夥麽!” 李爽翻開筆錄,逐條回顧一下:“恩,仨個人,兩台自行車。” 王大剛忽然無比懷念記憶中那個呆頭呆腦的小徒弟,尤其是警校畢業剛來的時候,讓往東往東,讓往西往西,唉,比現在可愛多了。 之後的幾天,李爽繼續不懈努力,就連蹲點盯梢的間隙,都不忘一邊吸溜方便麵一邊打騷擾電話讓戚七睡不安寧,王大剛起初還吼兩句,後來完全無奈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拿個山寨音樂手機時不時的放上一首《遺失的美好》。 很快,李爽的付出就有了回報。慢慢的,晚上天一黑,小孩兒就嚷嚷困,通常流程都是先詛咒一下李爽的人生前途,然後暈頭暈腦的爬上床呼呼。 李爽喜歡這個結果,起碼他不用再半夜驚醒然後被身旁冰涼的半邊床嚇到。恩,你好,我好,大家好。 立春那天,居然下了小雪。薄薄一層很快就化作了點點滴滴的水,把青石板的街道暈染得顏色幽深,空氣裏彌漫著清涼的泥土香。 戚七趴在窗台看玻璃上的哈氣,好半天,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準冬眠結束了。 這不是一個特別令人振奮的消息,但同樣,也不會讓他沮喪。無數個冬去春來戚七都是這樣經過的,不同的人,不同的際遇,一開始還會有這樣或者那樣心緒波動,可現在,隻剩下一些淺淺的心情,連具體的形態都好像消失了。 李爽哪知道戚七那麽多的心思,他現在的生活就幾部分,可以簡單概括為上班下班琢磨戚七。這個琢磨也不是多深刻的人性剖析,而是覺得總這麽不明不白的放個人在家裏也不算個事兒,加上王大剛有事沒事就提這個話頭。其實王大剛也是關心李爽,這麽多年米不是白吃的,他總覺得戚七挺可疑,尤其是在聽了自己徒弟講述“收養”的來龍去脈之後。 李爽知道師父警惕性高,一開始還想蒙混過關,死活咬定戚七是自己弟弟,結果被王大剛好一頓訓,說我還不了解你?你家幾棵樹我都門兒清。李爽就打哈哈,說師父你這個絕對是誇張,我家門前它就沒有樹。王大剛說你少給我轉移話題,那小孩兒身份證呢,你看過嗎?李爽支支吾吾半天,最後嘟囔說,估計還沒辦呢。王大剛不依不饒,說那起碼有個名字吧,於是就開始再戶籍係統上逐一排查,結果居然沒一個能對號入座的。 電腦前麵,師徒倆麵麵相覷,心裏都有點沒底了。 第1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