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組人員在檢查白敬安的傷勢,查得都呆掉了,說他得立刻進醫療艙,一秒都不能等。 夏天朝他笑,說“還說我衝得猛”,白敬安說自己衝過去時是有計劃的,夏天說他也有計劃。 從比賽結束,他倆一直待在一塊兒,不時搭上幾句話——大部分都很無聊,即使兩人都傷得啥也幹不了……也許就是因為傷重,才老想待在一塊兒,以填滿虛脫時的不安。 白敬安又去看場外進來的人,一個個滿臉興奮,眼中透出狂熱的火光。 “發生什麽了?”他朝對麵的醫生說。 對方正在說傷情的事,這時停了下來,張了下唇,第一次都沒發出聲音來。 “他們……他們會跟你們說,”她說,“這是個重大信息,我沒有權限——” 她還沒說完,那些人已直直向他們走來。 進場的是記者。殺戮秀賽事結束後會有一個場內采訪,主持人們隨機與選手交談,希望能達到賽場變成派對的歡慶效果。 他們目標明確,像一支由強大力量突然召集起的雜牌軍一樣,懷揣爆炸物,一路不停地衝到他們跟前。 走最前麵的是浮金一台《天際刀鋒》的林烈,是浮空城最頂尖的主持人。 現在他腳步匆匆,毫無形象,走到夏天跟前。看到新加冕的戰神時,他目光避了一下,接著又把眼神轉回去,咳嗽一聲,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 林烈朝上方打了個手勢,下一瞬間,天穹向這個位置灑下陽光。 光給厚實的雲層鑲上金邊,宛如天際奇幻而輝煌的宮殿,是傳說中的救世主認證。 林烈說道:“抱歉,這件事非常急,一定要先問一下——” 他是那種風格熱烈,但在控場方麵極為穩定的主持人。可是站在夏天跟前,他像第一次見攝像頭的菜鳥,渾身不自在,難以直視采訪對象的眼睛。 “我知道您傷得很重,”他放柔聲音,“但我非到這裏來,是因為很多人非常想知道,您對映空湖事件的看法。” “映空湖?”夏天說。 主持人伸手一劃,彈出一片大型全息界麵。 如鏡般的水域瞬間在賽場上鋪展開來,遊艇和帆船點綴其間,風景優美,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這是哪裏。 映空湖,上城最大的湖泊,使用高級會員製,極度排外——中間連條能走的公路都沒有,得大老遠繞行。 一時間,所有人都看這方向,並看到這顆上城的明珠的湖水狂暴地湧動起來,幾個站在圖像範圍內的人迅速退開。 “映空湖沉了!”林烈說。 湖水轟鳴起來,發出刺耳的斷裂聲,全息視頻極為寫實,映空湖精美的船舶們如同小小的彩色紙片,在這巨大的災難下破碎。 一片山崩海嘯的盛大沉沒在賽場上展開,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偶爾有抽氣或是驚呼的聲音,場麵震撼,毀滅的魅力強大,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後麵哪個主持人朝夏天說道:“這是給你的!” “這是給你的,夏天!” 夏天轉頭看他,場上所有的選手、記者、醫療人員和形象策劃也都在看著夏天。 白敬安突然想,他們之前肯定討論過,最後決定要在夏天進治療艙前演示這一幕——用最好的全息攝像頭,把他們的祭品像獻寶一樣再一次放到戰神麵前,讓他看見,讓他笑,讓他誇獎。 “你喜歡嗎?”王牌主持人說,看著他。 夏天看了映空湖毀滅的場麵一會兒,朝著鏡頭笑了。專業的打光下,他笑得如陽光燦爛,卻又森冷如冰。 他說道:“我喜歡。” 雅克夫斯基看著這一幕,心裏想,在這種笑容下,那些人大概會巴不得把上城毀掉送給他。 不管反重力引擎多堅不可摧,都無法抵禦這樣的力量,那和它們最初鑄造鋼鐵防線時準備麵向的敵人完全不同。 現在,他正坐在接入設備上,戴著深度擬真鏡,等待董事會的召見。 事情鬧到這地步,這場造神計劃終於引起了上頭人的重視。喬格來找他,說董事會要開會討論怎麽處理“夏天的那場鬧劇”,之前想先聽聽總導演的意見。 “上城不是沒造過星,這裏就是個漫天星光的不夜城。”他對雅克夫斯基說,“但是從來沒有誰達到這種程度過。” 他搖搖頭,滿不在乎地笑起來。 “但這次我們升起來的這不是顆星星,而就是個太陽。” 這年頭,有錢人開會當然不用真正到場。 雅克夫斯基接入“奧林匹斯山”——喬格這麽叫那地方,周圍一點一點亮起來。 他以前從未來過這裏,需要的權限太高。雅克夫斯基自認對虛擬場景登入已十分熟悉,可這次的也尤其奇幻。 亮起的光線過於明亮和純粹了,他能清楚感到灑在皮膚上的熱度,即使浮空城也沒有這樣的陽光與天空,仿佛真的時空轉移了一樣。 這是最新一代的虛擬實境技術,還沒有上市——而當沒有更新一代的出來,這款就不會向民眾普及。能使用的是上城的頂尖人物。 雅克夫斯基發現自己坐在一棟沿海樓房舒適的花園中,這裏一派鄉村風格,雅致而奢華,配色還有點俏皮。陽光透過搖曳的葡萄藤落在身上,腳下是一望無際的海洋,天海相接,宏大而壯闊,映空湖遠沒有這樣的氣勢。 海浪一聲一聲,舒緩、單調,仿佛永恒,這讓他們像是處於另一個時空,人類早已毀掉的地方。 桌上放著奇異的水果,還有點心和酒水,庭院裏有人在,一個個都十分優雅沉穩,正在世外仙境中閑聊。他們是站在人類社會食物鏈最頂層的一群人。 雅克夫斯基朝幾位董事會成員欠了下身,說道:“明科夫先生、和先生、齊先生、雷洛女士、李小姐。” 有人朝他點了點頭,另外幾個在聊天或是看書,仿佛這是一棟真實的房子,花木蔥鬱,一片仙境風光,隻是在一個任何人都到不了的地方。 到了這時,他才看到還有一個男孩兒蜷在角落陰影中的沙發上,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當了這麽久殺戮秀的總導演,他知道什麽是忍受痛苦。 他緊緊蜷成一團,像隻快死的小鳥,把整片樹蔭都染上陰冷和黑暗。 沒人看他,所有人都一副理所當然、人生美好的樣子。這明媚陽光與角落的陰暗有種奇異的諧調。 雅克夫斯基移開目光,心想他大概是在這裏就是供人折磨取樂的,隻是看上去太小了點,也就十三四吧。 不過看樣子是個習慣受罪的。 雅克夫斯基低頭看腳尖,不直視那些人的眼睛,盡量做出很得體的樣子。 看著這片優美風光,你有時會覺得他們隻是些特別有錢、喜歡享受的普通人而已。但雅克夫斯基知道,這些人已遠遠從人類社會的普遍狀態中脫離了出來。 他們世世代代長在這片冷酷的仙境中,一個個養尊處優,手握大權,掌控著無數人的生死。每一個都看似教養良好,卻吃了人骨頭都不吐出來,還覺得這事兒理所當然。 他知道自己要什麽。他會盡一切力量說服他們,沒有必要去壓製夏天。 “漂亮的成績,雅克夫斯基先生,再加上一座湖。”一個穿著黑色毛衣的男人說——是明科夫先生,“搞成這樣,你準備怎麽收場?” 雅克夫斯基清了清嗓子,讓聲音聽上去穩定。 他說道:“我認為不用收場。” 沒人說話,他知道自己需要繼續說下去。 “‘造神營銷’賺了很多錢,現在是勢頭大好的時候,任何的壓製都會起到反效果,這是營銷本身的屬性決定的。”他說,“夏天的鏈子在你們手裏,各位,你們想殺他隨時能殺,而且……他總歸會死的,不是嗎?” 仍然沒人說話,但他知道他們在聽。 雅克夫斯基很確定這些人不會讓夏天活下去。在他們眼中,當一個人光芒四射,與眾不同,那麽下一步理所當然就是摧毀。 世間一切對他們不過是玩物,提供足夠的趣味,毀掉了再去找下一個。 和靜庭先生朝雅克夫斯基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可以喝一杯。 總導演舔了下嘴唇,他不想碰這裏的酒,但他需要這個。 醫療部的人曾跟他說,他不該這麽喝下去,要不是現在的醫療水平,他早十年就把自己喝死了。 但他不明白,這年頭沒酒精你是活不下去的。 雅克夫斯基坐在一片豔陽之中,給自己倒了半杯酒,聞上去是威士忌,他仰頭灌下,濃烈的感覺直衝腦袋,被嗆得咳了兩聲。 幾個人笑了,似乎覺得一個酒鬼嗆到了很有趣。 “這裏可以高度加強感官體驗。”明科夫先生說。 他坐在沙發上,隨便地把手放上那孩子右肩,雅克夫斯基清楚看到後者哆嗦了一下,蜷得更小,在他的手掌下越發顯得單薄脆弱。 那一刻,他看到男孩的雙眼,盯著空氣中一個空茫的點,像隻被困死、瀕臨崩潰的動物,瘋狂的東西在眼瞳中發酵。 2. 離開質詢會後,雅克夫斯基第一件事就是把一身正裝扒下來,好像上麵沾上了什麽髒東西。 他覺得想吐,又吐不出來。 他用最快的速度翻到角落的一個酒瓶,擰開蓋子,灌了兩口,心裏想那孩子看著有點麵熟……他動作僵在那裏,突然意識到那是誰。 那是老明科夫的兒子。 他腦袋空白了幾秒,突然衝到衛生間,狠狠吐了出來。 他知道在“奧林匹斯山”經曆的事隻是大腦反應,他沒有攝入什麽東西,但這一刻就是幾乎把胃都吐出來了。 他又幹嘔了半天,才離開衛生間,又去拿櫃子上叫不出名字的半瓶酒,可是手抖得太厲害,半天沒送到嘴裏。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小明科夫時的樣子,當時他想,這孩子瘋了,但願我不要活到他掌權的時候。 剛才看到他時,他想他是不是權貴們的玩物。 但他才不是,他就是個災難。 耳機裏有信息進來,說夏天的治療會在一個小時內結束,要他看一下媒體的簡報時,雅克夫斯基的腦子還在這件事裏出不來。 他一直不覺得映空湖的事會太難查,沉一座湖不是件小事,需要最頂尖的技術和核心代碼,能做到的人不多。 警方查到現在毫無結果,所以他一直覺得是哪個權貴人物搞的,那種人就算惹出麻煩,他所屬的群體也不會放給外界處置。 他們……雅克夫斯基又覺得想吐,於是喝了兩口酒壓下去。他剛吐過,烈酒到了胃裏像刀子似的,讓他感覺好了一點。 他把畫麵轉接到主屏幕上。 夏日火焰——現在改名叫反抗軍官網了,真他媽理直氣壯——全在聊第三賽場的事。網站上說從安小銀出事開始,夏天就把整場賽事拖進了混亂中,策劃組的所有計劃都成了垃圾。 他們不明白,規劃中的軍火庫勢力劃分、複仇者、飛艇……並不是沒有用上。 夏天把所有的計劃都踩在了腳下。這個,就是計劃的用處。 雅克夫斯基又盯著夏天加冕時的視頻看,如同上癮一般。 在一次又一次的回放中,他注意到夏天身後黑暗中的白敬安。 那人的目光掃過遍地屍骸,灰瞳深不見底,正在思考和觀察,其中有他看不透的凜冽夜色。之前保鏢試圖舉槍時,白敬安沒有動作,仿佛早知道會發生什麽事,隻是就這樣看著它發生。 夏天加冕的光映在他眼中,像槍火致命的反光。雅克夫斯基很確定,這個人比他所有粉絲想象的更血腥,更憤怒。更加和悲傷。 如果白敬安現在還不明白,那麽,待從醫療艙醒來,他很快便會知道他們掀起的是怎麽樣的腥風血雨,又站在了一個什麽樣的位置。 然後做出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