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朝夏天加了一句:“比賽前他們肯定會采訪你一次,你該準備一下。”  夏天還在看新聞,他轉頭看艾利克,後者說道:“陣勢不會小的。”  “這次凶手沒站出來。”白敬安說,“他們計劃縝密,直接解除了受害者所有的防禦鎖,這可不是什麽便宜鎖。”  “還清掃了所有的攝像頭,什麽痕跡都沒留。”韋希說,“這可不是一般的技術難度。”  白敬安想了一會兒,說道:“可能是個團隊。”  周圍又一次沉默下來。這說法未免驚人,但細想起來一點也不奇怪。既然痛恨權貴的人這麽多,自然也能紮堆,把謀殺當成工作來幹。  新聞裏正在說追查凶手的事,韋希說道:“他們找不著人的。”  他眼中的冷意像刀鋒般閃動。  “這些人能幹這種事,就有辦法讓人找不著。”他接著說。  “而媒體會繼續把凶手說成英雄。”艾利克說,“那些人出了氣,還得到媒體的讚揚,有可能會繼續殺人。”  “並且有更多的人想模仿。”白敬安說。  “上城要有場狂歡了嘛。”夏天說,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他接通它,灰田打過來的,采訪的大部隊正在朝這邊趕來。  夏天希望他們寫好了采訪詞,他最近的形象太高端,充滿領袖風範,實在沒本事自己想。  采訪詞從某個角度看還挺精彩,就是趕工痕跡嚴重,有些根本是從論文裏複製粘貼的。  艾利克翻了翻,說道:“有人能把這稿子翻譯成人類的語言嗎?”  “在說社會道德的偏移。”白敬安說。  夏天頭也沒抬地繼續看,鑒於鬧事的是他粉絲,還打著他的名號,采訪非得是他去不可。  粉絲鬧事經常有,但哪家都比他的省心。  “采訪不能用這個。”艾利克說,“這不是采訪稿,是《社會倫理學進化》。”  “公司可能是想塑造一個英雄,或者說領袖。”韋希說,“而曆代的領袖都得有套理論。雖然根本不用這麽複雜,革命的理論總是簡單又充滿煽動性——”  “但是他們想賣《反抗聖經》升級版。”白敬安說。  “呃,這麽說就容易理解多了。”艾利克說。  說話的時候,白敬安坐在夏天旁邊的沙發上,在那堆采訪上畫重點和標示,和他討論怎麽說比較好,場麵與其說是采訪準備,不如說是考前複習現場。  夏天好好補習了一番殺戮秀導致的社會道德變遷史。  ——把殺戮作為遊戲的曆史,可以追溯到人類曆史的初期。而現代殺戮秀的前身,是從浮金電視台一檔叫《黑暗廝殺》的節目開始的。最初的選手是六個簽了補償協議的死刑犯,電視台做足了輿論攻勢,還把大部分收入賠償給死者家屬,媒體仍然掐得翻了天。  到了第二年浮金電視台的《末日賽程》開播時,人們已經把其納入生活,把它變成現代生活的一件時髦事物。  從此以後,這類節目雨後春筍般冒出來,殺戮秀正式進入商業營銷時代。  現在,所有嚴肅的探討都過時了,人類世界進入了一個把罪犯當明星、殺人凶手當偶像的年代。  人們在他們這種人身上尋找認可,進行投射,所有人都覺得能在一分鍾內把一言不合的人殺掉是件了不起的事。  殺戮秀激發了上城的富裕安定人們天性中的某些東西,他們全神貫注,心跳加快,腎上腺素飆升,所有人都變得激動。死亡總是讓人激動。  於是他們終於重複再利用地把死亡變成了遊戲中的數據,夏天想,這片浮空世界上,就沒幾個人知道死亡是個什麽玩意兒。  2.  形象設計們把夏天設計成從訓練場上下來,剛剛洗過澡的樣子。  他們給他換了件寬鬆居家的白色t恤,還找了個化妝師,叫卡珊德拉,據說是業界頂尖人才,一般人根本請不到。  她隻對著夏天的臉研究了二十分鍾,然後在五分鍾內搞定了工作。  何遇氣勢十足,帶著她的隨從部隊來到采訪地點,迅速進行準備。而她的詢問也是直來直往,一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鋒銳感,幾乎沒有寒暄。  她開場就說:“你知道他們給你造了個神殿嗎?”  “什麽?”夏天說,這震驚絕對不是假裝的。  “我也是剛收到的信息。”主持人說,“我們從擬真模式進去——”  她抬起手,張開懸浮主頁。  夏天抬起頭,在擬真模式中,一扇巨大的鋼鐵之門憑空出現在采訪區中,顯得破敗古老,仿佛來自時光深處的黑暗中。門上麵燒著火,火中刻著“永不放棄希望”的銘文。  “他們管它叫‘戰神殿’,”何遇說,“說這裏焚燒的都是祭品,是有罪之人。而神像——”  她推開那扇門。  推開後,呈現的卻不是什麽壯觀的建築,而是地表時代的一片荒漠,仿佛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風化已久。  “是你。”她說。  夏天抬頭看。戰神像站在荒原中,出乎意料地並不精美,而是古老石像的質感。它拿著把款式不明,但極有氣勢的大型熱兵器,夏天這才意識到這曾是古老的戰場,腳下大片屍骸。  骸骨像是很古老,不過夏天認出了自己殺死的一些人和變異生物的樣子,骨骼在神像腳下的荒漠裏風化。  其中一些石塊和骨頭上長著青苔,仿佛這兒曾有水流,可已隨著時間幹涸。  神像麵朝遠方,有股筋疲力盡又拒不妥協的架勢。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他,夏天想,而是什麽更加龐大的古老的東西,雖然是擬真建模,卻有一種毛骨悚然的真實感。  他說道:“這裏好像幾千年了。”  “信徒們說它司職複仇與反抗,那是人類最古老的感情,現在他們終於從荒漠中把它找回。他們說阿瑞斯是偽神,偽神的宮殿必將坍塌。”何遇說。  她轉頭看腳下不遠處,夏天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一把劍把一個男人開膛破肚,釘在那裏。屍體像是已在荒野裏腐敗了小半天,真是逼真形象,時間軸準確。  主持人點擊了一下,畫麵重放,屍體張開眼睛,呈現瀕死時的樣子。他滿眼的恐懼,不斷哀求,接著慢慢死去,再一次釘在了神像腳下。  “凶手放的。”何遇說,“這真是一樁大手筆的追星行為。我見過各種瘋狂的粉絲,建神殿的還是第一家。”  夏天覺得這不是追星的問題,簡直就是瘋了。  他有一會兒想打電話給小明科夫問問是不是他幹的,但接著想到他還在關禁閉。禁閉十分徹底,他好像完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如果不是……好吧,反正上世界有很多瘋子。  何遇沒有關掉影像,於是他們像是坐在這片戰神被遺忘——現在又被追星者們發掘了——的破敗神殿之中聊天。  “這種傾向反映了目前流行的社會思潮。”何遇說道,“我們還是來說一下這次處決吧。最近有一個流行的說法,說童年是一種文化產物,是被創造出來的,但現在已經過時了。我們可以讓孩子們做一些以前不允許的事情,不需要有罪惡感。死者也是抱有這種觀念的人之一。”  “我有個妹妹。”夏天說,“如果有人要她‘經受一下社會的正當考驗’,我會殺了那個人,管他有什麽理論。”  何遇露出一個笑容。  “我知道你對死者不會有任何‘遺憾’,我驚訝的是,社會上大部分人都覺得處決理所當然,是不是太瘋狂了?”  “大家覺得理所當然,是因為在這年頭,這就是理所當然的。”夏天說,“這也不難理解,在殺戮秀的初期,取樂的虐待是禁止的,但觀念在變化。”  何遇點點頭。  “很難想象,我們曾把殺戮秀稱作‘正義之戰’。”她說,“但是現在,殺戮秀上的虐待和強暴已經非常常見了。”  “我在一次慶功宴上,碰到一個反殺戮秀的學者,說就是我們這種‘明星’會把公共道德帶得越發偏離。倫理道德是個過時的詞,如日中天的是關注、刺激和酷——”  “殺戮秀慶功宴上?”  “嗯,他受邀參加的。這世界沒人能避開殺戮秀。”  “你怎麽說?”  “我說我可擔不起這樣的責任。”夏天說,“殺戮秀選手們大都是些倒黴鬼,照電視台的要求辦事。是媒體把我們吹捧成大眾偶像的。而在我們當大眾偶像的世界,公共道德當然會一步一步偏移,然後朝著一個毫無底線的方向走過去。”  “你說得我們的世界好像正變成索多瑪一樣。”何遇說。  “那裏被神毀掉了,是不是?”夏天說,“不過這是個無神論的時代,不用擔心這個。現代文明不會被神毀掉,它隻會自己完蛋。”  何遇抱著雙臂,張了一下唇,想反駁,但是沒說出來。  “那麽,”她說,重新露出一個微笑,“身為第一個擁有神殿的罪犯和明星,你想對粉絲說些什麽呢?”  夏天也不確定這句話怎麽會脫口而出,可能因為他們總是讓他激進,而他覺得那對他的角色來說是個絕妙的回答……不,不是的,他隻是想那麽說,他腦中燒起一股黑暗的欲望。  像他腦中冒出所有那些瘋狂的、毀滅性的念頭時一樣,驅趕著他做出致命的事,不顧結果,隻管當時。  他說道:“要我說,上世界應該毀掉。”  何遇張大眼睛看著他,夏天朝她笑起來,笑容在《天空視點》燈光師的強光下燦爛而冰冷,光彩奪目,殺氣騰騰。  他抬起手,做了個墜落的手勢,如同調情一樣溫柔湊近她,然後手掌猛地張開,說道:“轟!”  灰田哆嗦了一下,她說不準為什麽哆嗦,夏天像在開個玩笑。他喜歡開這類玩笑。  可能那一刻他笑容太燦爛,有種實質的侵略性。現在大家總是把明星比作煙花,如果打這個比方的話,這煙花太燦爛,閃過以後整個世界好像都消失了。  她把這歸功於明星的魅力,而夏天一向說話口無遮攔,光芒又過於耀眼。  這一次主辦方把鬼牌給他,是一次典型的形象定製。——夏天將會變成一個心懷憤怒的複仇者,孤軍奮戰,並多半會在極大的劣勢下取得勝利。  市場部管這事兒叫“革命營銷”,所有人都想在他活著時造成的狂熱中大賺一筆。  灰田從不覺得這是好事,但上城的遊戲跟著錢的指揮棒走。金錢,這才是核心中的核心,他們會跟著它到任何地方,即使是地獄。  她又喝了口咖啡,站起身來,第四輪開始前她得見見這支小隊,向他們強調一下注意事項。  對明星來說,主辦方給的秀內注意事項很重要。這可不是當年幾個罪犯在圍場裏的亂鬥的年頭了,這是一個涉及極度龐大金錢的產業,覆蓋整個人類世界。它緩慢流轉,齒輪層層扣合,誰也不能掉鏈子。  想到要去見他們,灰田立刻又回憶起剛才夏天的表情,他的動作,那場遊戲般的爆炸,覺得有點發寒。  比賽開始前,整片樓區忙得像是要開始一場戰爭。也確實是戰爭,涉及到戰鬥、謀略、死亡,以及大量的金錢。  “聽著,這一輪裏,你們是英雄形象,至少也是反英雄。”灰田說,跟著夏天的小隊一路趕回休息室,“不要殺那些因為合同陷進來的人,殺任何人都要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不能亂來。  “對了,還要把理由說出來,越義憤填膺越好,你們知道怎麽討人喜歡!”  隊裏的幾個人用一副“你們真會找麻煩”的表情看著她,她嚴令他們照著辦,不要給策劃組增加工作量。這可不是小事,如果殺錯了人,而電視台救援不及,產生了人設衝突,他們很容易被主辦方拋棄,找個理由殺掉。  他們幹的本質是娛樂業,又不是真有人需要他們殺。  “我盡量吧。”夏天說,語氣一點也沒有誠意。  白敬安“嗯”了一聲,對夏天表示讚同。  灰田覺得頭皮發麻,她曾以為白敬安會是能安撫夏天、控製局麵的人,但這會兒她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太樂觀了。  她回憶起上個星期去白敬安的房子,收羅他們穿過的和用過的東西,拿去拍賣或是放在紀念館裏——夏天還為一條他“最舒服的內褲”和她爭執了一番。  當時電視裏正在放一部最近的電影,n區大屠殺時的事。  這款白林有種年輕人無辜的氣質,是個碰上了壞蛋的倒黴鬼,然後爛事發酵成了大麻煩,他跌跌撞撞地試圖處理,讓人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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