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件非常惡劣的事情。


    他的確不喜歡伊莉莎, 討厭這個和碧翠絲性格迥然不同,不承認自己的身份,卻又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屬於碧翠絲的一切的人。


    可是,別人怎麽活著, 又關他什麽事呢?


    伊莉莎存在於這世上,吃的不是他給的口糧,也沒有妨礙到他的利益。


    他有什麽資格去討厭她, 還要在本人麵前將這樣的話講出來?


    洛弗說到了自己,還代言了西恩,還有一句拜亞沒說出口。


    他在意圖否認這個少女的存在價值,否認她的愛情, 否認她尋回的親情。


    他對伊莉莎來說無足輕重。


    但西恩和拜亞不是,這兩個人對伊莉莎來說很重要。


    洛弗從來沒有說過僭越無禮的話語。


    就算他當年和西恩鬧掰再也不相往來, 對西恩恨之入骨, 也沒有做出任何過分的舉動。


    他的品行擺在這裏, 他無法接受自己的惡劣和錯誤。


    而今天, 他違背了自己的原則。


    他用語言去刺傷了眼前的銀發少女。


    洛弗下意識地想要解釋,但那樣的話說出口,又要如何去解釋呢?


    半晌,他隻憋出了一句話:“對不起,你別放在心上。”


    伊莉莎指間滲出殷紅的血跡,汨汨地沿著手中的琉璃碎片染開。


    “殿下!”女仆抓過伊莉莎的手,輕輕地掰開少女的手指。


    “疼不疼?我去叫治療師過來,很快就來。”


    血珠滴答滴答地滾落下來,落在半透明的桌巾上。


    伊莉莎忍著疼伸開手掌,將割進血肉裏的琉璃碎片摘出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這份疼痛終於讓她的頭腦清醒了一些。


    “和你有關係嗎?”伊莉莎抬起頭,不躲不閃地盯著洛弗。


    “我是誰,碧翠絲是誰?我們之間也許是真的分不了那麽清楚,但這也是我們自己的事,和你有關係嗎?”


    這話說得相當無情和直白。


    伊莉莎從小到大沒學過幾句罵人的話,不然現在早就已經破口大罵了。


    洛弗臉上先是漫上了一抹羞愧的紅色,又因為伊莉莎越講越無情的話變得慘白。


    他還是第一次這樣由人訓斥,這滋味相當難受。


    麵前這個在發火的人是他最討厭的,他因為理虧隻能受著。他心裏的愧疚感滿到要溢出來,但他又不想被這個人罵,種種滋味堆積在心頭,壓得他有些惱怒。


    這是衝動即將戰勝理智的前兆。


    洛弗發現,自己在這個幻境裏,種種情緒都變得非常敏感。


    一切都有可能會成為點燃炸/藥的導火索,讓事情由情緒控製著,走到他們討厭的方向去。


    “小殿下,我先告退了。”洛弗捂住自己的額頭,“等到離開幻境後,我會好好向您道……”


    他一邊說話,一邊扶著桌子要站起來。


    但彷徨之中又一股力量裹住了他,正在將他的理智拉扯向失控的邊緣。


    好像有什麽正在擠進他的身體裏,讓這一切都脫離他的掌控。


    冰霜精靈起身時連站都站不穩。


    話未說完,他逃也似的轉過身去,踉踉蹌蹌地往前奔了兩步,就整個人撲倒在了地上。


    伊莉莎心裏咯噔一聲。


    她正要上前去查看,就看見一抹黑色霧氣從草地中襲上。


    冰霜精靈被霧氣整個包裹住,直接消失在了幻境之中。


    伊莉莎仍舊停留在幻境裏。


    她偽裝成碧翠絲的模樣,在這個虛假的馬爾蘇裏郡中,感受著過往的時光。


    奢侈卻並不無度的生活,人們的尊敬和愛。


    這些美好的事物,全都是世界獻上給碧翠絲的。


    每日都有著前來拜訪的客人,有些是如今的伊莉莎也認識的,另外一些則是曆史上赫赫有名,如今已經不在世的長生種——大部分是死在碧翠絲手上,小部分是因為太能作,被拜亞天降正義了。


    這些人和碧翠絲的關係都很好,來的時候會帶些小點心。


    這些人要來訪馬爾蘇裏郡的拜帖全部被伊莉莎推拒了。


    她對會麵洛弗的事情還是感到心有餘悸。


    倘若那時候她沒有及時清醒過來,可能栽倒在地上直接消失的人就是她了。


    伊莉莎在破解幻境這方麵學藝不精。


    她隻能任憑事態發展,見招拆招。


    如果對方沒有達成目的,恐怕是不會輕易放她離開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季節輪轉,夏日的炎熱正在褪去。


    在一場洗滌過宮殿的白玉石階的暴雨之後,枝梢的樹葉染上了不顯眼的黃色。


    伊莉莎在信中與萊拉蒙頓的領主西恩約見的時間就要到了。


    宮殿裏專門辟出了一處小院子,栽種了十幾種番茄。


    伊莉莎抱著筐子,剪下一串串的番茄果子,交由女仆送給廚師。


    廚房按照伊莉莎的要求,製作著公主殿下和萊拉蒙頓領主會麵當日的餐點。


    按照伊莉莎的吩咐,仆人們將西恩引領至從未有客人到訪過的空中花園。


    麵積不大的小圓桌上,南瓜奶糕和鹹蛋黃的玉米薯片擺在盤中,還有數種漂亮精致的點心。


    伊莉莎來得稍晚一些。


    她剛剛走入花園裏,就隔著長得有些稀疏的花牆看見了已經落座的人。


    西恩穿著一身純白色的衣服,樣式是比較複雜的那類。


    但伊莉莎莫名其妙地覺得,這件衣服要比兩千年後,西恩常穿的那身樣式一般的祭司袍要簡單得多。


    大概是少了厚重感,少了身為神國主人的光環和莊嚴感。


    西恩一側的劉海用銀夾向耳後別起,露出光潔白皙的額頭來。


    因為發型的緣故,他的五官輪廓展現得毫無保留。


    午後的陽光落下來,撒在青年精雕細琢的麵容上。西恩一向很怕曬,他下意識地低下頭來,金色的睫毛一忽閃一忽閃地,在眼瞼上投下小片的陰影,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


    伊莉莎大概記得。


    這時候的西恩已經發現了碧翠絲看臉的真相,在試圖靠臉來勾引碧翠絲。


    穿上一身複雜到讓人看了就想扒光他的白衣服是故意的,將一側的額發梳到耳後也是故意的。


    金發中藏著的若隱若現的銀羽毛飾品,披風上綴著的撓得人心癢癢的流蘇……處處都寫著“刻意”二字。


    伊莉莎都要氣笑了。


    西恩相當會利用相貌的優勢。


    打扮成這個樣子,身為顏狗的碧翠絲怎麽可能會不動心呢?


    伊莉莎自己的心就在撲通撲通地跳。


    西恩有些坐立難安,他指尖不停地摩挲茶杯上雕花的紋路。


    明明怕曬,又要時不時地抬起頭看一眼太陽——似乎是在焦急地計算著時間,擔心碧翠絲放他鴿子。


    他一邊裝扮得自己從容不迫,一邊又確確實實地在緊張著。


    伊莉莎歎了口氣。


    她在想,這麽好看的人,碧翠絲當年怎麽就耍著他玩呢?


    伊莉莎又想,這麽好看的人,幸好當年碧翠絲是在耍他玩。


    畢竟凡事有個先來後到的區別。


    要是這兩個人當年看對了眼,出生晚了兩千多年的伊莉莎就隻能撓著牆哭了。


    伊莉莎收斂心神,邁著步子繞過花牆,走去茶桌前了。


    西恩先一步起身,為她拉開了椅子。


    被搶了活的女仆愣了愣,隨即露出會心一笑,自稱要去給小殿下煮水果茶,掩著嘴走遠了。


    西恩抬起手,發絲稍稍朝耳後攏了一下。


    他露出一個完美的微笑。


    ——是在刻意調整表情的假笑,不知道是對著鏡子練習過多少次了。


    伊莉莎熟悉的西恩不是個愛笑的人。


    身為神國主人的西恩地位很高,不需要主動討好迎合別人,他想笑就笑,不想笑就冷著一張臉。


    她其實不太喜歡看西恩的笑臉。


    伊莉莎見過他很多種表情,假笑、冷笑、危險的笑以及發自內心真情實意的笑容。


    西恩笑起來時苦笑居多,尤其是拿她沒辦法,或者被拜亞捉弄了又不能還手的時候。就算是真情實意地笑起來的時候,甜中也帶著一絲苦——也不知是不是他年齡比較大了的緣故。


    幻境裏這個年輕的西恩的笑臉,是在刻意地逢迎討好。


    這個表情在多年後也很常見,西恩麵對拜亞的時候,多數時間是這樣笑的。


    西恩觸著杯壁上的冰涼水珠,問道:“您也喜歡果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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