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而來的一頂四抬暖轎,那轎夫把雪踩得吱吱作響,邊上拎著油紙傘的便是書僮明月了,他大約隻見到這屋頂的飛簷,便已扯開嗓門兒叫道:“少爺回來了!少爺回來了!”那大門一下子就打開了,顯然裏麵的人早就等了多時。


    呂布下了轎,隻見門裏照壁處一個珠光寶氣的中年美婦,呂布本是極高傲的人,但不知為何見了這中年美婦,心中隻覺是極親近的人,幾步搶上前去,那婦人臉色青白明顯身體並不太好,由兩個丫環扶著,顫抖著手,一見呂布就兜頭抱住,沒說話眼淚已如斷線的珍珠一般滴了下來,呂布給她一摟,不由自主地便跪了下去,一句“娘親!”叫了出來。這中年美婦泣道:“我苦命的兒啊……”


    呂布想起自己轉世為人,一轉眼已是數百年,前世的恩怨情仇已然隨風而去,在這個世間,自己始終是孤零零的一個,盡管有趙光這位萍水相逢一見交心的大哥,也有張川這種生死相伴的義士,但自己始終沒有一個家。


    想到此處,呂布便很有些動情,這時卻聽有人道:“你們母子在這裏演的是哪出?快些進去吧,莫要受了風。”說話的便是呂布今世這身軀的父親劉員外了,呂布擠了許久才擠出一句:“父親,兒回來了。”


    劉員外早聽各種消息,說自己兒子在江北如何兇險,又說匹馬戰蘄春,又說單戟取和州,這劉員外年輕時也是上過陣的,他深知說得好聽,講起來煞是威風,但那傳聞裏的英雄,那一個不是九死一生?他每聽人談起劉綱如何英雄,心中便狂跳不已,他寧可不要兒子當英雄,他隻要一個完完整整的兒子回來就好。


    此時見呂布回來,一時心情激盪,卻也沒去理會呂布言語中的生份。呂布便叫張川過來,拍了他身上的雪花,隻對劉員外道:“他很好,身上有傷,忌食牛肉。”劉員外聽了這句無頭無尾的話,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張川卻一下子跪在呂布跟前,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隻緣未到動情處!


    張川想不到,這位上司一路上被枷回江寧,路上又遇刺,進宮顯然又被去了軍職,正是宦途飄零之際,居然還有心去記掛自己的傷還沒收口,應該忌食牛肉!他含著淚望著呂布道:“川此生必侍奉大人跟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如有相違,必死於萬箭穿心!”


    呂布一把將他扶了起來,淡然道:“沒有大人,某已去了軍職,在這裏,便是兄弟。”那劉員外人老成精,見這樣子此人必是兒子的得力手下,便湊趣拈鬚道:“便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快進來說,進來再說。”


    眾人稍一坐定,劉員外便覺察出呂布和他的隔閡來了,待呂布告退下去休息,劉員外屏退了左右,自和安人說話:“綱兒變了啊!你可有查覺?”那中年美婦楊氏安人卻笑道:“少了七分書卷氣,多了十足英雄色,妾身看來,卻是長進了。”天下哪個父母不愛自己孩兒出色?現在又無傷無損的回來了,劉員外也就不再計較下去。


    天色漸暗,大宅院裏便掛了燈,呂布的回來,這一宅子裏都歡快起來,剛用了飯,家族的長輩和五服內的兄弟也都來了,呂布和他們見了禮,便一臉淡然坐在椅上,如有人問起戰況,他便沉聲道:“張川,你當時便在我身邊,你好生說來。”


    盡管呂布沒有多說話,但他那挺直的腰杆,和張川言語裏所抖擻的豪氣,一下子就充填著這個廳堂,那血肉的修羅場,那以命搏命的殺場……,從門縫裏滲入幾縷初春的寒氣,一進來就被消融得無影無蹤。


    不過呂布卻很快就留下張川,而找了個籍口離開了。他本來是極好麵子的人,本來聽人贊他豪勇,是再快意不過的事情,但現在,他卻沒有這個心情,因為不論贊他什麽,那和州已回到宋人的手裏,他和他袍澤的血,都已白流,他們的英勇,他們的前赴後繼,呂布覺得,更象一出鬧劇。


    他信步走在那很有江南色彩的小橋亭榭的後花園,因為前院來了許多客人,這裏一個傭人也沒有,倒也合了呂布想靜靜獨處的心思。他尋思著找處石礅來坐,卻聽到一絲幽幽泣聲,那種壓抑著,不敢放聲大哭的抽泣。


    按著那泣聲呂布一路尋了過去,卻見這後院裏,有一扇窗戶裏點著蠟燭,那女孩哭聲,便是從那裏傳出來。他輕輕揭了窗紙,卻見一個少女蜷縮在床角,厚大的棉被蓋在身上,愈發顯得她的嬌弱,半截蠟燭在床頭書桌上,那昏黃的光把她籠罩,更顯出那肌膚吹彈可破,長長的秀髮披散在枕頭上,她的雙眼裏有著濃濃的霧氣,她用手帕捂著自己的嘴,那眼裏的霧氣凝聚,終於滴下淚來,打濕了一角被麵。


    呂布輕輕叩了門道:“小姐,敢問何故悲泣?”本來呂布以為或者是買回來的女孩,但他左右看了,這房間不應是丫環住的,那房內的布置也應是大戶人家小姐的閨房。他這麽一問,那房裏便止住哭了,有些驚喜地問道:“是文紀表哥麽?”


    這時明月遠遠就叫著:“少爺!少爺!你的風流債來了!那個女人把我們七八個護院放倒了!你若再不出去見她,怕是會燒房子了!”呂布眉頭一皺,隻好對房裏那女孩道:“某有事,先去了,他日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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