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儀怔住,驚訝、緊張、恐懼、懷疑……一動不動。


    “喝吧。”楊仍不動。老人:“這不是毒藥,是催生的。”


    遠處,又是幾聲悶悶的炮聲。


    楊儀突然扔下手裏的衣服,撲了過來,搶過碗去瘋狂地大口吞著,甚至喝盡仍將碗舉得高高的,仰著頭,伸著舌頭,去舔藥滴。


    老人取回碗:“你先歇一會兒。”楊服從地在床上躺下。


    老人又是輕輕嘆息了一聲,走出屋去。


    堂屋內,周天品睡得正香。根兒取了一床薄被子為他蓋上。她深情地注視了一會兒,發現老人站在一邊,羞澀道:“爺爺,他太累了,您看他睡得多香。”


    老人:“今夜就是在他耳邊上敲鑼,他也聽不見。”根兒驚疑地瞪大眼睛。這時,老太婆端著一個盆從側房走出,往鍋裏舀了兩瓢水,燒著,然後把一把剪刀放了進去,同時說道:“你爺爺晚飯時在他的碗裏放了藥了。”


    根兒:“什麽?!”


    老太婆:“咱們不管那女子是好人是壞人,得讓她把孩子生下來。”


    根兒愣了一會兒,奔回自己屋去。


    老頭、老太婆對視了一眼,以為根兒不樂意。一會兒,根兒走出來,拿著一件嶄新的花衣服。她從鍋裏撈出剪子,把衣服撕成布塊……


    老太婆疼愛地看著孫女。老頭仍無多少表情,他走到周天品身旁把被角掖了掖。


    群山幽幽。保衛科長帶著兩個背槍的戰士快步走在山路上。


    楊儀臨產,滿頭大汗地呻吟著,翻滾在床。老太婆守在一邊。


    保衛科長等急促的腳步……


    楊儀在翻滾……


    群山幽幽。天際已吐出魚肚白。一聲響亮的嬰兒哭啼衝進山穀,回音四盪。


    楊儀滿麵淚水地緊緊摟著自己的兒子。採藥人一家三口圍在床前,老太婆試探著問:“孩子的爹是……”楊儀欲言又止。老太婆:“我是問他爹貴姓,你該給孩子起個名。”


    楊儀剛想張嘴,連續幾發炮彈落在極近的地方。楊儀知道她的最後時刻不遠了,她掙紮著從床上滾到地上,跪在採藥人一家麵前:“大爺、大娘、小妹妹,這孩子就託付給你們了,有碗米你們給口粥,沒吃的就餵口水,權當養一隻小狗吧,但一定要讓他活下去。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楊儀哭訴著就要磕頭。


    老人不禁流淚。老太婆和根兒哭著扶起楊儀。老太婆:“這位閨女,你倒底犯了什麽罪,解放軍不是挺好挺好的嗎?怎麽對你……”


    楊儀急切地:“大娘,您別亂猜,解放軍是好的,解放軍是好的,是我……是我……我也許,真是叛徒……”


    楊儀痛哭不止。採藥人一家麵麵相覷。老太婆默默地從床上抱起孩子。孩子大哭。楊儀肝膽俱裂,她狠心喊著:“抱走吧,快抱走吧……”


    孩子大哭不止,老太婆抱至門口,又抱回來:“要不,你再看一眼?”楊儀摟住孩子,解開衣服,奶著,親著。


    炮聲更近。


    楊儀馬上把奶頭從孩子嘴裏拔出,哭著遞給老太婆:“抱走吧,國民黨快到了,你們也快到林子裏躲一躲……”


    採藥人一家默默地離開了。臨出門,老人重嘆一聲,對楊儀道:“唉——自古以來,兩軍交戰,最恨最恨的就是叛徒。你不該呀!”


    “大爺,我,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啊!我……”楊儀無法說清真情,唯有撲倒在床上痛哭。


    堂屋,老人對老太婆和根兒說:“你們先去毛竹山的洞裏躲著,我後腳到。”


    根兒戀戀不捨地看著灶邊的周天品。周的頭上熱出了汗,根兒走過去,取出那塊繡花手帕,擦了擦周的汗,然後猶豫了一下,把手帕疊整齊,塞進了周天品的口袋。


    炮聲響起。老太婆叫道:“根兒,走吧。”


    炮聲隆隆。山路上,保衛科長等跑著步。


    楊儀已顯得無比沉靜了。她凝視窗外黎明前的黑暗,心中自語:“我知道密碼……我知道得太多了……”炮聲一陣緊似一陣。“絕不能再讓部隊為我為難,為我耽擱了!”楊儀從寫著“楚收”的包袱中取出一把梳子,一下一下梳著頭髮……梳完,把梳子放回包袱,繫緊。然後踉蹌著走出屋,把包袱放在周天品的身上,同時把軍帽重新給周天品戴上,戴正,最後開門走進院子,又走出院門……


    群山幽幽,天邊已有霞光。


    保衛科長等趕到山頂。他突然止住步子,被眼前的一副景象驚呆了——遠遠的,是楊儀的背影,她立在懸崖邊上,迎著鮮紅如血的霞光,通體輝煌。


    楊儀那張年輕的臉,在霞彩中無比俊美,她大大地睜著雙眼,眼裏充滿幽怨。她的眼中閃過楚風屏,閃過薑佑生,閃過兒子,閃過賀子達……她悲苦淒烈地高呼著丈夫的名字:“賀——子——達——”


    楊儀縱身躍出……


    山澗洪流,一瀉遠去。


    近一年之後。解放大軍如滾滾洪流,氣勢如虹地開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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