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白也在問:“為什麽?”她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將我釘在河洛圖陣眼?”


    “因為,”流雲天師捂住傷口,輕喘起來,說話也斷斷續續,“你是鴻蒙元體,不在五行,不沾因果。”


    李懷信猝然睜大眼,傳說開天辟地之前,世界就是一團混沌元氣,叫做鴻蒙,所化肉身便是鴻蒙元體,既不入天道,也不入輪回。


    貞白怔住,她從未料到,竟是這個原因。


    流雲天師道:“為了令大端江山永固,延續龍脈氣數,我籌謀一生,布下河洛圖。而你,老夫沒有算到你的命格,也就是說你不在五行,不沾因果,若是此大陣以你為祭,那麽整個江山的國運龍脈,也將避開因果,不再有周而複始的興亡循環,到那時,大端江山與天地同壽,萬民永享太平。”


    李懷信驚駭不已:這是說的什麽瘋話!


    流雲天師縱覽全局,一切本該盡在掌握,然而:“我自以為算無遺策,卻沒算到,你竟不惜自剜眼目,去護辟塵的三魂。”


    原來那一刻起,楊辟塵就是一顆棄子了。


    流雲天師緩緩吐納:“我當時並沒意識到,直到十年後,長平亂葬崗天降玄雷,我才頓悟過來,你把眼睛和靈力都給了辟塵,自身便以靈體不全。”


    因為靈體不全,破了命格,貞白於天道間,重新被納入五行,自此沾染因果,再將她釘入河洛圖陣眼,非但鎖不住國運氣脈,還會改變整個大陣的氣運。而流雲天師所做的這一切,也就變得徒勞無益,一場空。


    整個河洛圖受貞白牽連,被追擊她的天劫劈裂了第一座鎮壓陰兵的峰巒,大陣破損,氣運盡散,影響周圍的風水格局都開始發生逆轉,首先最明顯的體現就在謝家陰宅,本是一塊風水寶地,卻龍脈泄盡,聚怨聚陰,變成一處大凶之地,棺槨招魂。而王六家的院子裏,因為一捧陰氣,促使竹葉返春。


    貞白在城中待足月餘,試著查探過,發現陰風能滅冥火,她便隱隱有些懷疑,但又無法確定,周遭的所有變化是否與亂葬崗的大陣破損相關聯。


    如今看來,盡是密切相關了,連帶棗林村的七絕陣,那僅存下來的半村人,原本安然無恙二十年,卻突然接二連三的起屍,這一切都是在亂葬崗大陣破損之後逐漸開始衍生的,還有廣陵華藏寺,坐落西方的那處,因為四靈陣本為一體,牽一發而動全身,它既然包攬天下,也就攪亂了整個天下的氣脈,不對,這天下氣脈早就亂了,早在十年前,在完成河洛圖大陣之日。


    導致這樣的後果,誰又承擔得起?


    流雲天師嗎?


    並不是。


    他隻是搭了個框架,把所有的罪孽分撥到別人頭上,讓楊辟塵、青峰子、波摩羅等人去握住屠刀,替他作孽,然後惡有惡報,卻與他無幹,他躲在幕後,高瞻遠矚。


    流雲天師撇得一幹二淨,哪怕最後將貞白釘在陣眼,完成河洛圖,也是利用均正尺之能,由太行來擔了那大衍天劫。


    要謀天運,就要與天鬥。


    他拿什麽與天鬥?


    隻有太行。


    並且,流雲天師密令弟子寒山君算出天劫將落之處,每一道雷劫劈落在太行山脈的哪個位置,他都要分毫不差的掌握,並以此推演布陣,重塑太行龍脈,與河洛圖大陣接軌,造就一盤新的命途。


    可推算天劫,本就倒行逆施,寒山君受師命卜算,泄露天機,致使未老先衰,以至於接下來的很多年,他都無法再行占卜。


    待那大衍天罰降下,不偏不倚,都在寒山君的算無遺策裏。


    太行在天譴之下,地崩山摧,江河翻湧,整個山脈板塊動蕩、斷裂、分崩離析,形成如今太行八陘的格局。


    寒山君沒料到,這一盤天下大局裏,他也曾稀裏糊塗地摻了一腳。當年奉師命,未敢多問,隻當是均正尺失竊的緣故,才會招來雷劫。


    “一切原本已成定數……”流雲天師一口氣說到此,已經虛弱至極,看著亂葬崗被玄雷劈毀的幾座峰巒,對貞白道:“如果不是到你這個環節出現差錯,今日也不會鬧到難以收拾的地步。”


    如此說來,反倒怪在貞白身上了?


    “你為了布陣,填進去那麽多條人命……”費了這一波周折,又有什麽用呢?臨到頭,大端的江山社稷,不一樣要斷送在這長平之戰的遺址上?給那些奠定王朝基業的軍魂陪葬!


    流雲天師道:“我必須,守住大端王朝的百年基業。”


    “大端基業算什麽?”貞白一針見血,“且不說你守不守得住,但這些怨魂,卻是要蕩平整個人間。”


    人間都沒了,哪還有什麽大端王朝?


    流雲天師的眸子顫了顫,卻極力壓製著,那是天師自律嚴謹的一生,都該絕對保持的處變不驚。到這一刻,才終於露了一絲怯態,那張臉白得毫無血色,他窮極一生,都在布此大陣,做了這麽多事,隻是為了這個天下。


    “你不是為了這個天下。”貞白鞭辟入裏,“你為的,隻是李家的天下。”


    流雲天師不能苟同,因為隻有大端山河穩固,四海一統,才能真正止戈,讓百姓安居樂業,衣食無憂。否則群雄爭霸,山河割裂,隻會造成生靈塗炭的局麵,民不聊生。


    貞白垂眸看他,如此執迷不悟,再多說,也無益。


    流雲天師終其一生,都在強求,最後不惜以身擋劫雷,隻為護住亂葬崗的峰巒陣法,卻不過螳臂當車,蜉蝣撼樹。


    李懷信聽明白了,這一場空前絕後的巨大謀局,但還有他不明白的,貞白用以固住楊辟塵三魂的眼睛,為什麽會憑空出現在自己眉心?


    “因為……”流雲天師說了太多話,本就傷重氣虛,現在越發顯得吃力,“我把辟塵的三魂,補給了你。”


    “補給?”什麽叫補給?李懷信如墜冰窟,因為他也是整個河洛圖大陣的祭品,十年前被獻祭出去,根本沒命能活到至今。


    可他卻活下來了,又是怎麽活下來的?


    流雲天師道,“人有天地人三魂,河洛圖大陣以你天地兩魂獻祭,隻獨留下人魂與七魄,而辟塵的肉身與七魄在雷劫中散盡,我便將他那三魂,修補給了你。以七魄劍穿插魂魄,才強行穩固住四魂七魄,不起排異。”


    果不其然,他隱隱已經猜到了,他和楊辟塵之間的必然聯係,隻不過:“四魂?”李懷信卻難以置信,“我有四魂七魄?”


    一個人,怎麽可能四魂共存?


    保留自己一縷人魂和七魄,再加上楊辟塵的三魂,兩者被強行組合,這他媽是在捏泥人兒嗎?玩兒他呢,隨隨便便就把兩個人的魂魄串到了一起?


    不對,李懷信腦子裏轟隆作響,像有一把巨錘狠狠砸下。


    他一瞬間突然想到什麽,太陽穴炸了般,突突直跳。


    四靈,七宿。


    四魂,七魄。


    這個念頭一閃,他的心便振蕩不已,像崩塌的山,翻攪的浪,二者撞在一起,不可能隻是巧合。


    待心中那場驚濤駭浪湧過去,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語無倫次的點出這麽四個詞,但所有人都聽懂了。


    流雲天師注視他,良久,才開口:“不錯,一開始,我是這麽打算的。”


    從謀劃河洛圖的那天起,流雲天師就在尋覓適合做陣眼的人,人不好找,他幾乎尋遍大江南北,然後看似機緣巧合,卻是處心積慮地將楊辟塵收入門下,精心培養,再將楊辟塵的八字與幾位皇子的八字一一相合,最終命定李懷信。


    兩個人的八字天造地設,是最契合填進陣眼的四魂七魄,雖不能像貞白那樣避開因果,保江山永固,但起碼能暫且扭轉乾坤,讓大端王朝再挺個百餘十年。


    流雲天師做下兩手準備,如果貞白不出現,就用李懷信和楊辟塵來填河洛圖陣眼。


    但是最後,貞白趕來了。


    “那麽我和楊辟塵,就沒有利用價值了,你何不直接棄了?幹什麽還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耗盡半生修為,來修補我魂魄?”若說突然心慈手軟?李懷信打死也不信,流雲天師為達目的,比誰都心狠手辣。


    這心狠手辣的看著他,轉而又做出一副舔犢情深的嘴臉,歎道:“你畢竟,叫我一聲皇爺爺。”


    在李懷信聽來,真是無比諷刺,他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才叫他一聲皇爺爺。


    垮塌的山嗡嗡震顫,數以萬計的陰兵仿佛掀開一層地皮,前赴後繼般爬上人間,隊伍越集越多,越來越壯大,戰馬,騎兵,應有盡有,還在不斷從迸裂的山體中湧出,浩浩蕩蕩鋪滿亂葬崗幽穀……


    流雲天師已油盡燈枯,吊著最後一口氣,他顫巍巍撐起身,盯著麵前波瀾壯闊的大軍,隻覺不寒而栗。


    身邊除了千張機和寒山君,所有百家道派都在天雷劈下之前撤出亂葬崗,一幫烏合之眾,誰也指望不上。倒是這兩個弟子心係蒼生,不會坐視不理,可光憑千張機和寒山君,敵對數萬陰兵,也隻會落個屍骨無存的下場。流雲天師指望不上,也從來沒有指望誰,他站得那麽高,看得那麽遠,隻手遮天,翻雲覆雨,卻一直都在孤軍奮戰。


    現如今,卻不得不指望這個被他釘入陣眼的女子,真是該歎一聲:世事無常。


    (太行八陘:山脈中有很多受河流切割而自然形成的橫穀,稱為“陘”,是太行山係中八條東西橫貫的峽穀,作為古時交往與征戰的咽喉要道。)


    作者有話要說:


    機關算盡,算不清人情啊。


    第120章


    “我師父,對此事,可否知情?”李懷信必須要確認清楚,再欺師滅祖,大逆不道。


    千張機回頭,看向這個一手教導大的徒弟,目光顫了顫,心裏早已百味雜陳。


    流雲天師的聲音幽幽的,顯些空茫,他沒有正麵回答,但也將千張機從整件事情中摘了出去:“千張機……太剛正了,隻有讓他當這個掌教,太行的水,看起來才是清的。”


    所以,把千張機擺在掌教的位置,是用來給他的惡行做遮掩麽?!


    李懷信說不出來話,這是真正的機關算盡,但好在,千張機執掌的太行道,沒有跟他同流合汙。


    流雲天師的目光越來越灰暗,他看向李懷信,從沒被真正器重過,除了能跟辟塵八字相合,實在難堪大用,這孫兒的心胸太小了,沒有天下,不在乎王朝,甚至連太行道都繼承不了,是個隻裝得下兒女情長的庸人。


    他們的立場不同,注定站在對立麵,所以流雲天師並不妄圖得到誰的理解,別人也理解不了,他用兩隻手,一手結善緣,一手舉屠刀,隻有二者兼合,才能托起一個盛世王朝。


    這於李懷信而言,是荒謬的,要說剛柔並濟,撐起一個王朝的雷霆手腕,不代表濫殺無辜。


    就好比,他可以理解楊辟塵的選擇,麵對敵國侵略,為保我國疆土或百姓,不惜一切去搏命,像個將軍亦或者戰士,雖然用了點上不得台麵的陰招,但兵不厭詐,成王敗寇,他殺的個個是敵人,而不是像棗林村以及華藏寺裏的無辜百姓,你不積德也就罷了,還作孽。大端王朝的江山難道要以草菅人命來延續?若是這樣,那還不如早點亡了吧。


    流雲天師聽不得這麽大逆不道的話:“別忘了,你也是流著皇家的血脈。”


    許是震驚過了頭,李懷信反倒冷靜下來:“你也別忘了,我早就被獻祭了。”


    他不是傻子,這麽大的陣法,若說是流雲天師一人所為,根本不可能,沒有朝廷的支持,棗林村大河裏的官橋也建不起來,李懷信當時沒想到這層,隻留意橋墩下的童屍是建橋之時填進去的,他曾絞盡腦汁的懷疑,卻從沒質疑過朝堂。直到剛才,最後一道玄雷當空劈下,他被貞白摁在懷裏,震得毫無意識間,在楊辟塵的神識中聽見一個低沉熟悉的聲音,壓抑著,在說:“長平之役不能敗。”


    那人還說:“朕,絕不能,做這個亡國之君。”


    也對,流雲天師能做到這份兒上,為大端謀天運,以無數亡靈奠基,皇子獻祭,那萬人之上的一國之君,怎麽脫得了幹係?


    在此之前,李懷信覺得自己已經夠壞了,沒想到一山還比一山高,他們李家人,真正是個頂個的壞,爛成一窩,野心勃勃,自私自利的沒有一個好東西。


    到頭來,不過害人害己。


    李懷信側頭看貞白,仿佛一座太行壓在他心上,明明是大端和流雲天師作的孽,幹他屁事,可他還是覺得,對不起她。


    貞白卻走神了,目光渙散,不知想到了什麽,嘴唇囁嚅,幾番欲言又止。


    眼見流雲天師就快不行了,整個人委頓下去。


    “關於我的命格。”貞白終於問出口,“你是從何得知?”


    李懷信不解,還能從何得知,當然是楊辟塵。


    但於貞白而言,楊辟塵應該並不知情,如果楊辟塵不知情,或許知情,貞白隻是想確認……


    流雲天師眼中的精光縮成針尖,像最後的回光返照,憶起當年:“一位老友,那日喝得酩酊大醉……”


    聞言,貞白的雙肩塌下去,眸中仿佛凝了層薄霧,淡聲打斷:“老春。”


    李懷信瞠目。


    流雲天師繃著血色全無的雙唇,已經沒有氣力再張口,算是默認。


    護在周圍的法陣招架不住陰兵的衝撞,裂開一罅,流雲天師便在這漫天的嘶吼聲中,聽見一陣清脆的鈴鐺響,催命符般,遞入耳中。


    “原來是你。”一早伏在暗處,躲過雷劫趕過來,沒聽見來龍,隻聞見去脈,她連蒙帶猜悟了個七七八八,總算讓她逮住這個喪盡天良的老東西,眼瞅著就要活不成了,自己還沒補刀呢,但在補刀之前,她還有句話要問:“阿吉是不是被你殺害的?”


    流雲天師眯著眼睛,打量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鬼丫頭,似是沒聽清:“誰?”


    “於阿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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