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信盯著蟄伏在雲湧中的玄雷,倏地想起貞白曾經說過的話。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我才挨過十六道。”


    “因為眉心這道鎮靈符,我才僥幸躲過了天罰,一旦……”一旦揭去了封印,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一道都少不了。


    李懷信的心劇烈一顫,像是突然被扼住了命脈,怵得他心驚膽戰。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快到他措手不及,他以為他們還有時間,可以慢慢解開真相,消除誤會,再重歸於好。他還在來路上慷慨大度的想過,隻要貞白服個軟,他就什麽都不會計較。


    到時候,管他旁人如何看待,哪怕天下伐魔,也無所畏懼。李懷信從來不怕成為眾矢之的,因為本身就被千夫所指,在太行活成了隻反人類的怪胎。正因如此,他才毫無忌憚,敢在風口浪尖上,跟她同進退,共生死。


    可是對方怎麽想,李懷信不知道,他就這麽一廂情願貼上來,自以為轟轟烈烈,其實人家壓根兒不稀罕,那就簡直傻透了。


    畢竟,貞白翻臉無情的時候,直接對他痛下殺手。但終究沒有殺了他,這是否能代表,她也顧念著一點點情意?


    從小到大,他性子就傲,要他主動放下身段,去跟人表明心跡,實在難如奢望。


    可如果他再不說,那剩餘的三十多道玄雷砸下來,他還有沒有機會?


    李懷信緊緊盯住貞白,驚慌得指尖都在顫。


    滾雷的聲音越來越近,壓在天頂,蓄勢待發。


    什麽狗屁誤會,隔閡,李懷信喉嚨一緊,就喊出了聲:“貞白。”


    她背脊一僵,側過頭,看似麵不改色,渾身卻繃得很緊。


    一塊白玉拋過來,貞白伸手接住,正是之前她沒有收下的玉扣。


    李懷信昂著頭,還是那副傲慢的模樣,說話也一點兒都不客氣:“認得吧?”問出口,胸腔裏的心就狂跳不止,他卻要裝模作樣,厚著臉皮,也豁出去臉皮說:“是你要我那天扯斷的玉帶。”


    近前的所有人,聞言一怔,但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這是個什麽意思,就聽李懷信又道:“一夜夫妻百夜恩,更何況,我們還不止一夜。”


    這種話從他嘴裏說出口,較著真兒,一點也不輕浮。


    誰能想到,這一正一邪的兩個人,會在私下有一腿?哦不,兩腿。


    流雲天師雲淡風輕的臉上起了一絲微訝。


    千張機驚得睜大眼。


    寒山君一張老臉臊得不行,這沒節操的混賬東西,居然連這種事都敢拿出來宣揚,是怕丟不起人嗎?!也不看看什麽場合,太行數百名弟子,就說他最厚顏無恥,沒有德性!


    貞白怔愣,看著他,也實屬沒有料到。


    “怎麽?”李懷信直視她,老早之前就想追究了:“不認嗎?”


    貞白張了張口,向來敢作敢當:“認。”


    眾目睽睽之下,認什麽認!寒山君撇過頭,已經沒眼看了。


    “好。”既然她敢認,這一切就變得坦蕩起來,沒什麽羞於啟齒的,李懷信眸中閃過一絲笑意,嘴角卻是繃直的,很較真兒,“那我今天,就來討個說法。”


    貞白順應他:“你待如何?”


    身子總不能白給:“男婚女嫁,總得給我一個名分吧?!”


    “名分?”貞白從來沒想過這個,略微思忖,看了眼席卷而來的滾雲,才謹慎而猶豫地答:“倘若,經此一劫,我能活著,就如你所願!”


    轟隆一聲,如同狂風海嘯,同貞白說出口的這句話,一起卷進他心裏,將整個胸膛脹滿,澎湃不已,堅定不移:“既然應了,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要結這門親!”


    “你……”貞白怔住,卻容不得她多言,“你先避一避。”


    因為短暫的幾句話之間,醞釀在雲幕中的玄雷,終於在貞白頭頂落下了。


    人群自看見異象的那一刻就開始躁動,撤離。


    隻有李懷信,就著滿腔熱血,妄圖飛蛾撲火。他根本沒經過思考,就條件反射地往前衝,義無反顧。


    但他□□凡胎,此舉無疑是自尋死路,到時候,還不知誰先化成灰。


    這個人,總是能出其不意,讓她感到意外。


    貞白手中的沉木劍一揚,冥蟒倏地飛躥而出,山呼海嘯般將李懷信卷了出去,緊接著,巨大的雷鳴聲劈到了實處……


    李懷信猝不及防,被冥蟒撞得頭暈眼花,仿佛整個肺腑都被震移了位。


    雷光炸裂,到處一片炫目的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李懷信被冥蟒死命絞纏,在第一道玄雷劈下時砸出老遠,一陣天旋地轉後,他想掙,渾身手腳被緊緊束縛,纏得他連呼吸都困難。


    “鬆開!”他大喊,聲音卻被轟然炸響的滾雷淹沒,震耳欲聾,他甚至聽不見周遭的任何聲響,被冥蟒攪緊著,偏離了方向,根本看不見亂葬崗裏的場景。


    閃電如騰龍,狂猛暴戾,攪得長平地動山搖。


    李懷信越掙,冥蟒便絞得越緊,雷電交加的夜幕無比猙獰。可能是急,也可能是怕,逼出他一身冷汗。李懷信突然恨她,恨得咬牙切齒,嚼穿齦血。更恨在這種困境裏,自己的無能為力,他想到她身邊去,他要到她身邊去。


    李懷信奮力掙紮,攢了全身的勁兒,才抽出來一隻胳膊,然後憤怒的,一把扣住一塊堅硬的鱗片,狠狠一拔,蟒身卷動起來,李懷信麵對的方向隨之一變,他抬頭,在一片慘烈的雷光中看見貞白,實在太灼眼了,他不得不眯起眼縫,捕捉她慌不擇路地避雷,然後手挽沉木劍,勾住了一道當空劈下的電芒,迅速甩出去,直劈向一座高山。


    霎時,一道身影如流雲白雪,飛躍至山前,浮塵如萬縷蛛絲,揚在半空,流雲天師拚一己之力,擋住了那道被貞白甩至山體的劫雷。浮塵當即斷裂,電芒如長鞭狠抽在流雲天師身上,哢嚓一聲,響在雷鳴之前,仿佛擊碎了骨頭,流雲天師重重砸在地上。


    千張機與寒山君臉色陡變,欲上前,卻被幾道分裂出來的電芒阻隔,在地麵劈出一道道裂痕。


    李懷信猝然怔住,呼吸一窒。


    流雲天師為了護住那座用來鎮伏陰兵的山體,竟不惜以身抵擋劫雷。


    轟隆!


    又一道劫雷狂獸般咬住貞白,怒嘯著,穿雲裂石。


    亂葬崗一片刺眼的白芒,李懷信不眨一眼,瞳仁繃滿血絲,比利刃插進雙目還要疼。他在瞬間失控,狠狠掰下幾片蟒鱗,冥蟒吃疼,張開血盆大口,凶狠無比的衝他嘶吼。


    “放開我!”李懷信幾近咆哮,“畜生!”


    奈何,蟒身一絞,越纏越緊,擠壓著肺腑,幾乎勒斷他肋骨。


    轟隆隆!


    雷劫追擊,貞白逃無可逃,避無可避。那是天罰,要不然身死魂消,要不然劫後餘生。


    倉惶中,她早已難以支撐,即便拚盡全力,也隻往外引出去幾道玄雷……


    亂石崩雲,驚濤拍岸。


    流雲天師睜大眼,盯著那幾道被甩到山體上的玄雷,再也撐不起身體去擋,眼見三座山體崩塌,仿佛不可逆轉的宿命,就像他現在一樣,大限將至。流雲天師麵色發灰,緩緩闔上眼,絕望地吐出一聲歎息。


    一時間,地崩山摧,岩壁垮塌,到處亂石飛濺。


    埋在地下那不得超生的陰魂,哀嚎不絕,他們被囚困十年,終於要在下一刻衝破桎梏,重見天日。


    大地顫動,山河搖擺。


    數道閃電扯住貞白,玄雷壓著頭頂齊齊劈下,天震地駭,在中心爆出一個巨大的深坑。


    與此同時,李懷信終於掙脫出雙手,掐劍訣馭使雀陰,猛地插進冥蟒被拔去鱗片的地方,一聲嘶吼,冥蟒翻騰起來,驀地將他甩出去,李懷信猛提一口氣,堪堪穩住身形,就朝那個深坑裏飛撲。


    隻見貞白躺在焦土之上,白發黑袍,命若懸絲。


    “貞白。”李懷信聲音在抖。


    貞白掀開眼皮,從眼縫中看清他的臉,想說什麽,張了張口,卻發不出半點聲息。


    李懷信卻讀懂了她的唇形,她說:讓開。


    這令他怒火中燒,幾乎燒穿心肺,李懷信真想指著蒼天罵一句:去你大爺的天打雷劈!


    三十餘道劫雷劈下仍然生機尚存,天道似乎也有所感應,雷雲如巨濤翻湧,威壓感陡然加劇。


    李懷信清楚,這大衍天劫最後一道玄雷,威能遠勝之前。


    他立在貞白跟前,禦使七魄劍,竭盡畢生修為在上方架起一環劍陣。


    貞白蹙眉,在劫雷擊破劍陣的瞬間,驟然伸手一扯。


    李懷信猝不及防,整個人被壓進對方懷中。


    玄雷結結實實落在兩人身上。


    很久很久,李懷信的指尖才動了動,他腦子裏一片空白,耳邊嗡嗡作響,他在塵土中支起胳膊,意識極度恍惚,連視線都一片模糊,模糊到看不清貞白身上的傷。他喊她名字,卻不知是嗓子沒發出聲音,還是耳朵裏什麽都聽不見了。


    貞白躺在他身側,一動也不動。


    李懷信去抓她的手,才發現那隻手軟得可怕,好像沒有骨頭般。他不斷往上摸,摸到她胳膊,肩膀,還有身體,每摸一寸,他的心就往下墜一寸,然後整個人抑製不住的發抖,連牙齒都開始打顫,因為貞白全身的骨頭都碎了,包在血肉裏,像脆掉的瓷器,支離破碎。


    李懷信顫著手,突然就不敢碰了,束手無策的跪伏在貞白身邊,眼眶又漲又熱,他急喘起來,因為心口陣陣發緊,緊得他現在難以呼吸。鼻子很酸,他壓抑著,卻壓抑不住,貞白的骨頭全碎了,渣子一樣,粉身碎骨也不過如此,李懷信劇烈地顫抖,滿臉濕涼,全是淚。


    終於,他聽見了外界的聲音,山體崩塌,鬼哭狼嚎,那七座鎮住陰兵的山巒,被劫雷生生劈垮三座,無以計數的怨靈尖嘯著,嘶吼著,仿佛要掀天揭地。


    而那些叫囂著要除魔衛道的百家道門,被雷劫之威震懾,現在已經逃得一個人影都不見。


    “懷信。”千張機的聲音隱隱傳來,無比焦急:“快離開這裏!”


    離開?李懷信有一瞬恍惚,俯下身去摟貞白,可那具碎了骨的身體太軟,軟得他幾乎抱不住。


    可他還想跟她在一起,這麽一打定主意,他就決定不走了。


    第118章


    天威之下,無人不怯,未免禍及自身,百家道門紛紛撤離亂葬崗,腳不停歇,離得越遠越安全。


    太行道百餘名弟子退及亂葬崗之外,環山的河流在黑雲之下漸漸顯現出紅色,散著腥氣,像大戰之後積滿的鮮血,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嘶吼,如一首千年不絕的悲歌,重續起當年那場慘絕人寰的殺戮……


    山崩,亂石飛濺。


    地裂,縫隙蜿蜒,如迅速分岔延伸的枝丫,直斷到幽穀中那顆參天古木,重合在原來那道裂口上,直擊碎李懷信和馮天曾經拚命修補的封印。


    一時間,陰兵到處都在往外湧。


    千張機和寒山君隻能護住周圍一小片淨地,來避開橫衝直撞的陰兵,給流雲天師和李懷信爭取時間離開,隻是無論怎麽喚,這兩人都沒有要離開的打算。


    流雲天師盯著那片廢墟之上,陰兵現世,他目光失怔,麵容恍惚,臉上血色全無。


    這天下,就要亡了嗎?


    他費盡一生心血,不應該是這種局麵,流雲天師顫巍巍起身,雲冠鬆散,前襟的衣袍被雷劫斬斷一截兒,他失魂落魄往前踱,心裏隻剩下一個念頭:必須把軍魂鎮回地底!


    一定還有辦法,這不是末路,他還有辦法。


    流雲天師思緒瘋亂,怔怔盯著焦坑中的兩個人,他徑直走下去,走到那兩個人跟前,他躬身,一手拾起沉木劍,一手掐住貞白的胳膊,將人從李懷信的懷中搶出來。


    李懷信劫後餘生,雖沒傷筋動骨,卻整個人被劈得七葷八素,看什麽都在天旋地轉,他沒有力氣,連抱住貞白的力氣都沒有。等他反過神,懷抱就空了,李懷信仰起頭,在一片恍如破碎的視線中辨認清:“你帶她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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