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他們吃茶的時候聊天,好像說什麽天師出關了,要去拜會。”


    李懷信一愣,師祖竟然出關了,毫無征兆的,提前了三年,難不成,太行已經知道了長平亂葬崗的事?


    李懷信正揣測,突然電閃雷鳴,疾風驟雨,穿過頭頂那塊千瘡百孔的草席,劈頭蓋臉砸下來。


    “哎喲,這雨怎麽說下就下,躲那顆大樹底下去。”老板喊一嗓子,和大夥兒紛紛往前頭大樹底下衝。


    李懷信抬手擋在頭頂,沒跑兩步,一回頭,就見貞白站在疾風驟雨裏,紋絲不動,雷鳴再次炸響,貞白驀地退了退,張望天際,防禦似的露了怯。


    李懷信駐足望著她,想起亂葬崗裏追著她劈的天雷,想必是落下了後遺症,怕了。李懷信有些驚奇,麵對山崩地裂,七絕殺陣都遊刃有餘的人,居然害怕下雨打雷。


    一早抱著馮天的骨灰,朝他們喊:“你們站在雨裏幹什麽,還不進來避一避。”


    雖然樹蔭底下也在滲雨,總能擋住一些,好過直接挨澆。


    貞白卻置若罔聞,警惕的握緊劍柄,在第三聲雷響時,瞬移到了三丈之外。李懷信剛說出個你字,人就已經飆開了。


    一早呆了一下:“什麽情況?”接著李懷信也追上去,一早瞪著兩個在雨中飄遠的身影大喊:“你們去哪兒?!”


    老板張大嘴眺望,感歎:“這是武林高手啊。”一滴水砸進他眼睛裏,老板倏地閉起來,抬手拿袖子擦掉,眨了眨眼:“找地方避雨去了吧,畢竟這大樹底下也漏啊。誒丫頭,那是你爹娘吧,咋把你給撇下了?”


    一早翻了個白眼兒:“可拉倒吧,我能有這麽不長心的爹娘嗎?!”


    再說了,她一路上積極主動把馮天的骨灰摟在懷裏,圖什麽呀,就圖摟著個壇子安心,好比現在,這倆人不知道抽什麽風,招呼不打撒丫子跑了,一早也不怕李懷信會撇下自己,否則她就把馮天的骨灰灑糞坑裏去。


    老板驚訝:“啊,那他們是你什麽人?”


    “什麽人都不是。”


    老板神色一肅:“你不會是被他們拐帶出來的吧?你家住哪兒啊?你爹娘呐?”


    一早噗嗤一笑,雨水透過密密匝匝的樹葉縫隙打下來,她微微一偏,避開了:“大叔,你說反啦。”


    “什麽反啦?”


    “你看那男的,是不是衣冠楚楚,特別紮眼?”


    老板點點頭:“確實貴氣,像大戶人家的公子。”然後驀地反應過來,驚訝得不行:“哎呀,你小小年紀的……”


    一早咯咯笑起來,胡說八道:“我有個姐姐,還沒出閣,把他拐回去,正好湊一對兒。”


    老板有些納悶兒,指著空無一人的雨幕:“他倆不就是一對兒嗎?”


    眼看這雷雨天氣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一早有一搭沒一搭跟老板扯閑篇兒:“他倆?八字還沒一撇呐!”


    又一道雷電,破空劈下,閃在雲層裏,響在風雨中。


    貞白速度奇快,像旋風一樣,在山林間呼嘯而過,東躲西藏,好像背後有道雷電窮追不舍,她停在哪兒,雷電就會劈到哪兒。


    李懷信卵足了勁兒,被滂沱大雨澆了個透濕,好不容易追上她,死死拽緊其胳膊:“你躲什麽,這不是天雷!”


    她似乎抖了一下,才猛地刹住腳步,久久僵住,在嘩啦啦的雨聲中,模糊不清的開口:“七七四十九道天雷,我才挨過十六道。”


    李懷信倏地一怔:“什麽?”


    “還沒完!”她說:“因為眉心這道鎮靈符,我才僥幸躲過了天罰,一旦……”一旦揭去了封印,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一道都少不了。


    李懷信不是沒有聽說過,這世上,一旦出現個禍世的妖魔邪祟,必遭天譴,但那隻是聽說,他以為,也隻是個傳說。直到現在,他才悚然心驚,長平亂葬崗天降玄雷,劈的就是貞白。而這麽大的事,太行怎麽可能毫不知情,所以他的師祖流雲天師,不到期滿就強行出關了。


    事態可能比他想象的還要嚴峻,隻是他和這個人相處久了,突然生出了點兒袒護的意思。


    一開始,他也篤定,她是個為禍人間的邪祟,抱著除掉她的決心,無能為力的屈就著。


    然後她救了他,不止一次,他就開始動搖了。起碼現在這一刻,他拉著她,站在滂沱雨幕裏,有些於心不忍。李懷信把這種心軟歸咎為同情,畢竟她變成這樣,也是因為那個作孽的布陣之人,被不明不白被釘在亂葬崗,好不容易生存下來,變成個人鬼不是的玩意兒,還要遭雷劈,實在慘得可憐。


    視線被雨水糊住,寒氣入骨,李懷信凍得上下牙齒打顫:“太冷了,找地方避一避吧。”


    皮裘吸飽了水,搭在肩頭異常沉重,他抬手去解,又開始打雷,李懷信條件反射捉住貞白,以免她又滿山遍野的亂竄,實在追不上了。


    貞白慘白著臉在雷鳴下僵了片刻,直到轟隆聲碾過,那道雷並未劈在身上,她才輕聲開口:“那邊有個山洞。”


    山洞低矮窄小,無法直行,兩人躬身進去,顯得擁擠,李懷信靠著凹凸不平的石壁坐下,把濕淋淋的皮裘扔到一邊,抹了把臉上的水,睫毛濕漉漉的粘在一起,低低垂著,又去卸背上的劍匣,立在角落,五根手指頭凍得通紅,他想烤火,貞白撿了枯枝,但全都澆濕了,蹲在地上引了半天都沒點燃。


    李懷信咬緊牙關,以免自己哆嗦,他在懷裏掏了掏,拿出幾張火符,全部濕了,廢了,他糟心的扔到一邊,看向貞白,有點怨她。


    他說:“我冷。”


    貞白靠過去,僅剩一盞青燈,是卷在最裏頭的一張火符,沒有濕透,隻燃一簇豆大的火苗,小心翼翼攏給李懷信,僅僅一指的餘溫,哪裏都暖不了。


    李懷信狠狠打了個噴嚏,盯著那簇豆火,把自己蜷成一團。


    已經不打雷了,但雨還在下,落珠似的,劈裏啪啦,砸個沒完。


    貞白退到一邊,闔上眼,盤腿打坐。


    太糟心了,他想。裹著濕淋淋的袍子,伸出手,去握那簇細小的火苗,烤著掌心,一跳一跳的,但是太微弱了,餘溫不足。


    李懷信冷得夠嗆,雙足冰涼,靴筒裏麵積了水,他幹脆蹬了,棄之一旁,赤腳踩在地上,足背精瘦,白裏透紅。


    白是珍珠白,紅是長凍瘡,他第一次長,從棗林村落水那日開始的,在幾根白淨的趾頭上,全都是他遭的罪。


    迷迷糊糊間,不知過了多久,渾身都麻了,他掀開眼縫,那女冠一動不動的盤腿打坐,像一尊雕塑,不怕冷似的。李懷信蜷縮起來,又困又乏,洞口呼呼灌著寒風,吹得他哆嗦。


    貞白一點點調動體內那股怨煞之氣,尋畔滋事地去撞體內那道封印,在可控範圍內,以陰衝陽,鎮靈符隨之彈壓,二則相撞,陽火立即壓陰,火似的烤著她四肢百骸,燒燙了血肉,烘幹濕寒的衣袍。貞白睜開眼,隻見李懷信團縮著,臉色蒼白,嘴唇青紫,腳邊的青燈滅了,化成一堆符灰,被寒風卷走。


    她靠過去,伸出一隻滾燙的手,握住他冰冷徹骨的腕子。


    李懷信狠狠打了個抖,倏地睜開眼,在昏暗的洞穴內,對上貞白的眼睛,又黑又深,像一口井,望不見底。


    她離得那麽近,越來越近,然後欺身壓過來。他想推,但是手被凍僵了,她卻燙得灼人,像燒在溫室裏的一團火爐,暖烘烘的烤著他。


    這種暖熱是無人能夠抵禦的,如果他不想被凍硬的話。


    “下雪了。”她說,不溫不火的三個字,撓在耳邊,像一把鉤子:“雨後初雪。”


    李懷信徹底放棄抵抗,如饑似渴貼上去,汲取那一捧熱燙,然後抻長腿,勾著她的,蜷起腳趾,焦灼的蹭。貞白被他胡亂纏動,剛要問,靴子就被李懷信給蹬掉了,兩隻腳,冰塊兒似的貼到她足心。


    他吐出一口寒氣,四肢並用的纏縛緊,心裏想著,相互取暖罷了。


    其實是他單方麵取暖,李懷信混混沌沌的,很是納悶兒,她怎麽這麽燙,燙得他不要臉的往上湊,擱著衣服摟作一團。


    太難看了,待體溫漸漸回暖,他衣冠不整的從貞白身上爬起來,回首方才發生的一切,簡直不堪回首,太難看了。


    李懷信整理被人體烤幹的衣冠,無意瞄見貞白穿鞋,一雙纖細冷白的玉足,往上細伶伶一截兒,踩進靴筒裏,隻一眼,就讓他臊紅了臉,想到自己不知廉恥去勾她的腿,蹬她的鞋,貼著足心,又一個勁兒的往上蹭,蹭到兩隻小腿間,鑽進並攏的縫隙裏,讓腳心腳背都能夠取暖。


    然後聽到一句:“你別纏這麽緊。”


    李懷信顏麵無存,這回他不怪誰,就怪自個兒,估計當時腦子凍壞了。


    作者有話要說:  貞白:“你別纏這麽緊。”


    李懷信:“你就是……算了我纏你。”


    第61章


    雨後初雪,雪下得不大,細密的像沙,落地即融,被雨水滲透的泥地格外濕滑,一踩一個泥印子,黏在靴底,髒得不行。即便如此,也得盡快趕路進城,天色已晚,又一直飄雪,沒有幹柴生火,不宜在荒郊過夜,否則人容易凍傻,傻了就不管不顧,對一個覬覦自己的女人投懷送抱,這真是他幹出來的事兒,李懷信暗自咬牙,太不爭氣了!


    也許是過慣了冬暖夏涼的舒坦日子,養尊處優,遇到惡劣的境況,就怕遭罪。


    他們返回去接一早,這丫頭仰靠在大樹幹中間,把骨灰擱在肚皮上,玩兒似的鼓起肚子顛,一隻腿曲著,一隻腿懸下來,輕微的晃蕩。她沒有冷熱感官,隻套薄薄一層青衫,百無聊賴的用肚皮顛著骨灰壇,一上一下。


    李懷信頓時黑了臉,怕壇子給她肚子頂翻了:“什麽都敢拿來玩兒!”


    一早聞聲摟住骨灰壇,小身板撐起來,嘴裏銜著片樹葉,直接吐掉:“上哪兒去了你們,現在才回來。”


    聞言,李懷信沒來由的心虛:“避雨。”


    一早撐著樹幹蹦下來,那麽高,穩穩落地:“雨早停了,一直飄雪,人都走光了,讓我等半天。”


    李懷信更心虛了,也不知道為什麽心虛,好像做了什麽上不得台麵的事情,他總不能說避雪吧,現在還飄著呢,便道:“遠了點兒。”


    一早走到他麵前,似乎無意的抱怨了句:“也不帶我!”


    她也淋濕了,衣服還沒幹透,後來雨勢太大,把樹葉砸趴了,根本擋不住,淋成落湯雞。然後開始降溫,下雪,寒風呼啦啦的刮,一早濕漉漉的眉毛頭發結了霜,她胡亂拍掉,看著幹幹爽爽的兩個人,定是尋了好地方,有點兒鬱悶:“都不知道同甘共苦。”


    李懷信覺得好笑,彈她腦門兒:“誰跟你同甘共苦,想得倒美,趕路!”


    一早攆上他,又問:“你倆上哪兒了?連招呼都不打,給我一個人撇下,像話嗎!我們現在怎麽也算是隊友了,是一夥兒的……”


    “誰跟你一夥兒的,別給自己臉上貼金。”李懷信嚇唬她:“再囉裏囉嗦,我把你就地埋了,好讓你入土為安。”


    一早冷哼一聲,插到他和貞白之間:“你這人忒不地道。”


    李懷信假裝歎氣:“還是埋了吧,比蒼蠅還招人煩。”


    一早閉嘴了,覺得李懷信就是披了張惑人的皮囊,金玉其表,裏頭賊心爛肺,性格還差,好像沒什麽原則性的東西,無論男女老幼,但凡跟他過不去,逮誰欺負誰,毫無氣度,唯我獨尊,不是君子之腹。


    除了好看,算了,她不跟好看的人計較。


    這時,身後響起馬蹄聲,車軲轆聲,碾過積水,浩浩蕩蕩駛過,把泥地壓出一道道深淺不一的車輪轍。馬蹄踏進積水坑,李懷信眼疾手快地伸出魔爪,提溜起馮天的骨灰壇,猛地把一早搡了出去。


    一早完全沒反應過來,就濺了滿身泥漿,被推到馬蹄下,那人即刻勒緊韁繩,卻已來不及,馬前蹄猛地揚起,下一刻就要踏到她身上,一早迅速在泥漿裏打了幾滾,驚險避開踐踏,髒兮兮的爬起來,出離憤怒了:“李懷信,我跟你拚了……”


    她剛要找李懷信拚命,那人從馬背上跳下來,殺到中間攔住一早,急切的問:“孩子,你沒事吧?”


    一早悶頭撞到那人身上,又差點摔,被他拽著肩膀扶住了,語帶關切:“有沒有受傷啊?”


    李懷信這個罪魁禍首,走過來,貓哭耗子:“誒,怎麽這麽不當心,都說了天黑路滑,慢點兒走,你還橫衝直撞,驚了人家的馬,差點兒小命不保。”


    一早眼見這貨睜眼說瞎話,明明是他把自己推出去的,卻跑來惡人先告狀,然後和那個騎馬的漢子客套了幾句,就客套出了一輛馬車,太無恥了。為了蹭車進城,直接把她豁出去,一早咬牙切齒:“你就不能好好說,讓他們行個方便?!”


    “這荒郊野外的,黑燈瞎火,不用點兒苦肉計,這種商隊往往會以為咱們攔路打劫,不可能停下來搭乘。”李懷信說:“太冷了,實在不想走路。”


    他皮裘濕了,沒法穿,身上的衣服不禦寒。


    一早恨得直磨牙,甩掉胳膊上的泥,把髒兮兮的青衫脫下來,卷了卷,隻穿裏麵一件白色裏衣,忿忿道:“你跟打劫也差不離。”


    “別抬杠。”看在她實現的價值,又被自己搞這麽狼狽的份兒上,李懷信不打算繼續欺負她,催促:“上馬車,進城洗洗,給你買糖葫蘆。”


    “不稀罕。”一早揭開車簾,一股淡淡的清香撲鼻,裏麵端坐著一名男子,青衫素袍,眉清目秀,那名騎馬漢子走過來,叫他長安,笑著說:“擠一下。”


    顧長安則挪到車廂最裏頭,騰出位子,衝坐進來的三人點點頭,斯斯文文的,算是打過招呼了。


    一早把髒衣服扔到腳下,往坐墊底下踢了踢,等進城之後再拿出來清洗。


    顧長安看著她一張花貓臉,從懷裏摸出手帕,天青色,左下角繡著三片竹葉,被幾根蔥白的手指握著,遞過去:“剛才是你摔了嗎?擦擦臉。”


    一早回過頭,笑眯眯的接過他好意,換了副乖巧的模樣:“謝謝哥哥。”


    顧長安也笑了,斯斯文文的笑,像個書生,他擺擺手:“不用謝。”


    一早胡亂擦臉,把手帕蹭髒了,她攏到鼻前聞,突然說:“好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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