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還說,小曲失蹤的前夜,王六半夜出去過,她當時睡得迷糊,以為丈夫隻是起夜,翻了個身,就睡到了淩晨開店,因為每日要起大早,他們都不會驚動女兒,所以並不知道小曲何時不在房中,二日收工回家,未見小女,他們等到後半夜,也不見回來,遂出門去尋,卻一直無果。


    這些話都是梁捕頭今日細細盤問出來的,事先沒有告知王氏已經找到小曲的屍體。


    王氏被蒙在鼓裏,一五一十的全盤托出,竭盡全力的提供線索,指望能有希望。


    當年王氏老家發大水,淹死了父母及王氏膝下一雙兒女,夫妻倆悲痛欲絕,逃難到此地,也是一把年紀,想再要個孩子卻終日不得,坐胎藥喝了四五年,日子過得心灰意冷,好不容易有了小曲,以為是蒼天垂憐,誰知女兒一生下來,就多病多災,就在女兒病入膏亡,夫妻二人走投無路之際,王六帶回了那名道士,聲稱能救小女一命。果不其然,那道士來了之後,小曲的病情日益穩定,夫妻二人看到希望,欲留道人常駐,道人卻言:身有要事。


    並保證就算自己離開,小曲也會平安順遂的長大成人。


    王氏沒有強留,滿心的感激不盡,也不敢耽誤恩公要事,本想備一份厚禮,結果回到家,王六就說那道人已經辭行離去,王氏還納悶兒,怎會走得這般突然,卻並未生疑。


    貞白聽到此,隻覺滿心疑問:“結果那個道人卻並未離開,屍骨還被埋在了王六家的院子裏?”


    “對。”梁捕頭道:“按理說,那個道人救了王六的女兒,他沒有理由毒死自己的恩人吧?!”


    “確實蹊蹺,可那堆屍骨的身上,並未穿著道家衣物。”


    “這個我問了,王氏說那人道服破爛,看著挺落魄的,他們就去成衣店裏給他置了一身布衣。”


    貞白聽完,沉吟道:“過去二十年了,王氏居然還這麽清楚記得,道人手上的這一枚指環?”


    梁捕頭打量貞白須臾,回道:“可不是嗎。”


    “所以現在,王氏已經知道前因後果了?”


    “我帶她看過了小曲的屍體,不然怎麽會有這麽大反應,畢竟,丈夫殺女,是個人都接受不了。”梁捕頭說話間,目光緊緊盯住貞白,不漏掉她臉上任何一個表情,奈何對方一直麵無表情,梁捕頭遂道:“其實你早就知道真相了,小曲是被王六殺害的?”


    “不早。”貞白坦言:“就在今日開棺之時才有所預料。”


    “為什麽沒說?”


    “這樣的真相,我以為沒有必要說出來。”


    “就算證據確鑿,我也想不通,王六為什麽要殺自己的親生女兒?我總覺得另有隱情,隻是我們沒查到,所以找你過來,想聽聽道長的高見,畢竟你比較了解,這些歪門邪道的神棍會怎麽作案害人?”


    “不過是作案者自食惡果罷了。”貞白直視他,淡聲道:“當年王六刨開謝老太爺的墳墓,把屍體搬走,令其成為一具空棺,他為了救女,以魂養魂二十年,如今空棺招魂,誰欠下的孽,自然要由誰再親自還回去,恐怕連王六自己都不知道,他已被招魂棺驅策,天命不可違,這叫種因報果。梁捕頭信也罷,不信也罷。”


    信則塵埃落定,不信還可以繼續尋找原因,這個貞白並不關心,反正查到這裏,小曲遇害,就是因為那口招魂棺。


    所以在謝遠墓地時,她便以為沒必要再說出後麵的真相,誰料這梁捕頭清官斷案,非得揪著蛛絲馬跡查到底,翻到王六殺女這一環,以為抖落個真相大白,就算給世人一個交代,但於王氏而言,卻是致命一擊,她一頭撞上牆壁就是最好的證明!


    而於謝家呢,難道還一個真相就是給予了公道嗎?


    顯然沒有,更甚者是在受害者家屬的心中點燃一把火,這把火來勢洶洶,可以燎原,一路燎到了王六家的靈堂。


    左鄰右舍正在酣睡,有幾個輾轉難眠的,被窗外的天光灼了眼,不明白這大晚上的,怎會突然亮如白晝?一探頭,就被王六家燒起的熊熊烈火嚇一大跳,連衣服都顧不上披,抄起個鐵盆子就往外衝,邊敲邊喊:“走水啦,走水啦……”


    聽見動靜的百姓魚貫而出,拎著盆子木桶趕去救火,誰知一衝到院門口,就被立於火勢前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嚇住了。


    大半夜的,王六家的院子裏站著個身形佝僂的老太婆,眾人活見鬼似的紛紛刹住腳步。


    有膽大的問:“誰?”


    老人拄著拐杖,麵向滔天大火,背對院門,巋然不動。


    “這老太婆是人是鬼?”


    “在王六家幹什麽?”


    “都燒成這樣了還不走?”


    “王六的屍首還在靈堂呢。”


    “救火吧。”


    “報官啊。”


    眾人七嘴八舌,有人剛伸出腿,踩進院內,就被老人一嗓子嚇退了。


    “燒吧,燒吧。”老人一跺拐杖,眾人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語氣卻是惡狠狠的,喊:“燒吧,你王六,死不足惜,遭此報應,是罪有應得,下了地獄,也要受盡苦果!”


    有人反應過來:“是她放的火啊。”


    “什麽仇什麽怨啊?”


    趙九扒拉開人群,拎著一桶水就側著肩膀往裏鑽,奈何院子裏坑坑窪窪,稍有不慎就會掉進坑裏,他來不及繞彎路,提著水桶就往老人身邊過,又衝身後的街坊喊:“快救……”


    “火”字還未出口,就被老人的拐杖狠狠一捅,趙九腰側一痛,腳下幾步踉蹌,手裏的水桶晃蕩幾下,終究沒維持住平衡,失足摔進了坑中,被澆了滿身水,他一抹臉,仰著脖子剛要開罵,就看清了老人的臉,髒話堵在嗓子眼,硬生生咽下,驚詫不已道:“謝老夫人?!”


    謝老夫人冷哼一聲,轉頭對圍堵在院門的群眾道:“火是我老婆子放的,他王六刨了我老頭子的墳,我就來焚了他靈堂,你們隻管看著,誰也休來插手閑事。”


    趙九急道:“老夫人,您這是為何啊?”


    “為何?我也想問,我謝家與他王六無冤無仇,為何就該受這無妄之災?他為了一己私欲救女,就要讓我老頭子身死魂消?憑什麽!”


    趙九踩著水桶往上爬,欲想好言相勸:“即便這樣,王六如今……”


    謝老夫人疾言厲色的打斷:“如今他家破人亡,就算遭了報應麽?不是的,他那女兒早就該死,他早就該家破人亡,可是他作孽啊,害人害己,對別人造成的傷害根本無法抹平,更不是他得了報應就能抵消的,這報應不爽,仍難解我心頭之恨。”


    此時轟隆巨響,大火燒斷了房梁,屋頂猛地砸下來,被火海吞沒,天光驟亮,熱浪一波一波湧開,灼烤著老人佝僂的身軀,趙九從坑裏爬上來,拽住謝老夫人,被燙了一手,但他並未鬆開,半扶半強迫的把老人帶到了院外,離了個安全的範圍。


    趙九顧不了許多,衝著街坊鄰裏喊:“都愣著幹啥,趕緊救火啊,天幹物燥的,別讓火燒到後頭竹林裏去了,到時候一點燃,沿著竹林而建的房屋鋪麵都得著,能燒完整條街道。”


    聞言,眾人這才反應過來,個個大驚失色,鋪天搶地的開始救火,小孩子們拿著柴棍鐵盆一路喊一路敲,嚷嚷出了半個城的居民來幫忙,官府也趕到了,兵荒馬亂的忙活了一整晚,才將火勢撲滅。


    眾人灰頭土臉的站在街道上,手裏捧著鍋碗瓢盆,茫然地盯著眼前這片焦土。


    而縱火犯被帶回衙門的當天就撒手人寰了,謝家人來衙門領屍的時候大哭大鬧過一場,懷疑官府威逼恐嚇老人,才將謝老夫人折騰沒了,把梁捕頭氣得咬牙切齒,那老東西一大把年紀,他們還沒盤問上一句,她就大仇得報似的咽了氣,自己把自己折騰死了。梁捕頭當了這麽多年差,辦了無數樁案,第一次遇到這麽窩火的。


    就說王六吧,沒事兒信什麽歪門邪道,沒殺人害命,但去刨了人家祖墳,二十年後東窗事發,自己把自己作死了,還作了個家破人亡,謝家要來討個公道,他們官府還能去治一具屍體的罪不成?怎麽治?鞭屍嗎?這壓根兒不可能,而謝老夫人自是心中有數,所以自己一把火報了私怨,然後撒手人寰。


    老太婆死了,又治誰的罪去?


    這案子辦得烏煙瘴氣,偏偏還存了諸多疑點,比如二十年前那個道士為什麽被毒死了埋在地下?會是王六幹的嗎?這之中究竟又發生過什麽恩怨?到現在時過境遷,所有的一切被知情者帶入了地下,剩一個瘋瘋癲癲的王氏,她自從知道真相,看見女兒屍體後,自尋短見沒死成,醒來就變得恍恍惚惚,嘴裏隻反複剩下一句:“我有什麽罪?”


    大火焚盡的屋舍成為一片廢墟,石牆被燒成黑色,幾乎能剮下一層墨灰,抱一塊回去就能當成硯台使。百姓們救火潑水,這會兒地上的灰燼還未幹,濕漉漉的一片,貞白輕輕落下腳,鞋底沾了灰,深秋寒冷的天氣,此時卻還未降下火燒之後的高溫。


    趙九蹲在廢墟中,拎著根棍子拋開焦炭,把王六的骨灰從中分離出來。


    貞白盯著他手上的動作,開口:“你要幫他收殮屍骨嗎?”


    趙九抬頭看了來人一眼,小心翼翼的將骨灰撿進瓷器中:“不然怎麽辦?就這麽沒人管嗎?大嫂子都那樣了。”


    小曲的死和最後的真相,將王氏徹底壓垮,她從保和堂醒來,就成了個失智的癡人,不定會意識到替丈夫收屍。所以就算趙九不管,衙門那邊處理完謝家,也會帶人來善後。


    貞白道:“之前給王六選了處墳地,一會兒把他埋在那裏吧。”


    “誒。”趙九應著,動作尤為仔細,他灰頭土臉的蹲在那,手肘和肩頭的衣服被火舌燒出兩個洞,皮肉也燙起了水泡。


    貞白的視線輕輕掠過,她之所以會來,是因為之前收過王氏一袋銀錢,允諾替王六辦完後事,跟趙九的熱心腸不同,她沒有那麽多情,隻是覺得應該言出必行。


    趙九裝好了骨灰,捧著瓷器站起身:“還有小曲,我想一塊兒都安葬了。”


    作者有話要說:  道士也太慘了。


    第27章


    貞白再回客棧時,李懷信已經穿戴齊整,坐在床沿,雙腳墊地,單手扶著床柱正欲起身。


    大門敞開的瞬間,陽光肆無忌憚鋪進來,刺得他眯縫起眼,又坐了回去,抬手罩在眉弓前,陰影即刻籠住了眼下一片。


    淡金色光暈渡在他臉上,把肌膚襯得透明,看進眼裏,顯些病態的美感來,道不盡的目眩神迷。


    貞白正欲掩上門,被李懷信喚住:“別關。”他想曬一曬,整日躺在屋裏不見天光,都快長綠毛了。


    貞白的手扶在門閥上,又拉開了一些,讓陽光鋪滿暗室,照進犄角旮旯裏。


    李懷信適應了一下光線,眨了眨眼,遂放下手,綿軟無力的搭在床沿,沉吟道:“我要去趟縣衙。”


    “嗯?”貞白問:“能走了?”


    李懷信緩緩站起身,下盤虛浮,有些不穩地晃了晃,隨即眼前一黑,一陣頭暈目眩,他扶了把床柱,借助力道站穩。


    他實在虛得要命,支撐著身體的雙腿一個勁兒打顫,身上的袍子大得都能唱戲了,他無法想象自己現在瘦成了什麽樣,隻覺得走起路來輕飄飄的,有種踩在雲端上的錯覺,嚴重懷疑自己纏綿病榻的真正原因不是刮骨傷,而是營養沒跟上。


    貞白納悶兒:“上次你不是已經去過縣衙?”


    “上次?”李懷信蹙眉,一尋思,就想起前兩天他是準備去衙門的,可是一出門:“唔,在半道上碰見了你,我就跟了過去。”


    當時還打了一架,結果因附骨靈纏身,打到一半就頹了,又被趙九背回客棧,遭遇了慘無人道的刮骨酷刑,癱到現在,他終於能動了,必須去衙門把馮天的屍骨領回來火化。畢竟屍體涼了一個多月,在亂葬崗那種陰氣大盛的地方腐朽緩慢,但出了亂葬崗,雖說天氣轉寒,也經不住耗。


    李懷信道:“馮天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衙門久等不到人去認領,極可能擅自處理掉。”


    貞白盯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孤魂野鬼似的經過自己身側,遂道:“我同你一道去吧?”


    “嗯?”李懷信略微偏過頭,半側著臉,目光傾斜而下,陽光便透過他濃密的羽睫,依稀漏進眼底,穿過琉璃般的瞳仁,五光十色般晶瑩,他說:“我還要把馮天送回他家鄉,你也得同我一道去。”


    貞白愣了一下:這口氣,是在下命令嗎?!


    李懷信道:“不然,你就把五帝錢還我。”


    貞白:“……”威脅?這弱不禁風的廢人憑什麽狂成這樣?


    “沒意見吧?”李懷信覷著她,倨傲的偏過頭,下巴挑起,與他修長的脖頸拉伸出好看的弧線:“現在馮天養在你身上,聚不了魂,沒辦法幫你卜卦,也就不知道上哪兒去找你要找的人,與其在這幹耗著,不如先送他回東桃村。”


    早講道理不就好了嗎,非得狂那麽一下,貞白不假思索的同意:“行。”


    聞言,李懷信倨傲的頭顱端平了,恩賜似的賞了貞白一個正眼,差遣道:“帶路吧,去縣衙。”


    貞白:“……”這人什麽毛病?


    李懷信撐著副殘軀,三步一喘五步一歇的,擺著架子到縣衙,跟欽差微服巡視地方官員似的,那氣場,好在他病歪歪的,而梁捕頭這個會洞悉一切的人精業務繁忙,隻來了幾個反應遲鈍的衙役,沒看出李懷信那股桀驁來。


    直到見著馮天的屍身,李懷信才驀地轉換了模式,像個欲凋欲枯的草本植物。


    日落西沉,雲霞橙黃。


    當大火燃盡,最後一捧骨灰裝進壇中,李懷信才愴然覺得,馮天已經離開了。


    李懷信整理著馮天最後的物品,其實也沒什麽可整理的,一柄卷了刃的破劍和布包,布包撕拉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估計是在亂葬崗裏豁開的,衣物錢財全都倒沒了。


    李懷信是個帶慣了隨從的貴族,像金銀元寶這種俗物從來不需要揣在自己身上,而且他又不喜歡花枝招展的裝扮,像那些王孫公子一樣恨不能往自己臉上貼金,翡翠瑪瑙鑲滿玉帶,搞得珠光寶氣的到處閃瞎別人狗眼,他最多在身上配塊稀世美玉,但美玉也不知什麽時候遺失了,連頭上的銀冠都在打鬥中掉落,搞得現在一貧如洗。


    他舉著馮天那柄破劍,如鏡般的劍刃映出他模樣,當李懷信看清裏頭那個雙頰凹陷,整張臉好似隻繃著一層麵皮似的自己時,隻覺眼前一黑,這劍鏡裏的臉跟亂葬崗的骷髏還有何區別?


    瘦成這副鬼樣子,李懷信都沒眼看,必須一日三餐,頓頓山珍海味才夠找補回來。


    可現如今,別說魚翅爆肚了,就是一碗雞湯肉羹都指望不上。


    他渾身上下就剩一套綾羅綢緞,李懷信打量一番自己這身行頭,說什麽也不能拿去當了!


    走投無路之際,借著斜陽的餘暉,他腳下一閃,李懷信驀地提了提衣擺,當看到鑲在靴筒上的那顆精巧的金珠時,別提多激動了,他簡直要回去重重的賞賜這個給他做鞋的繡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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