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幾個捕快麵麵相視,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王氏連忙道:“對,當時道長一進來,就發現咱們院子裏的青竹長青,很不對勁,所以才……”她沒再繼續說下去,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貞白,又瞥了眼梁捕頭,枯草般委頓的縮回地上。


    梁捕頭上下打量貞白,其實自她邁進門伊始,就打消了心底的懷疑,因為這女冠委實年輕,看起來不過二十有餘。而從王六院子裏挖出來的兩具屍骨,經仵作驗證,少說也有二十年之久了。如此推演的話,當年女冠還是個不知在哪掉牙的黃毛丫頭,作不下這等密謀害命的事跡,除非……


    梁捕頭問道:“道長師出何門何派?”


    貞白道:“一介散修,無門無派。”


    “何時到的此地?”


    “一個月前。”


    “從哪裏來?”


    貞白頓了一下,抬眼看他,半響無語。


    梁捕頭又問:“來做什麽?”


    貞白的手在袖袍中握緊。


    梁捕頭乘勝追擊,詐供道:“不會是來王六家的院子裏挖屍吧?”


    貞白適才緩緩道:“找人。”


    “找誰?”


    “不知道。”


    梁捕頭蹙眉,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貞白冷定重複:“不知道。”


    梁捕頭微訝:“你不知道找誰?”


    “是。”


    “你找這個不知道找誰……不是。”梁捕頭有些語無倫次,捋了捋舌頭道:“你都不知道找誰,那你找什麽?”


    “人。”


    “什麽人?”


    “不知道。”


    梁捕頭差點給她整懵了,楞了一下,不知道找誰你還找,你找個鬼啊,敢糊弄到他頭上,真是不怕吃牢飯啊。


    他繼續耐著性子問:“那你為什麽要找這個不知道是誰的人?”


    貞白皺了一下眉頭,反問:“這跟案情有關嗎?”


    “誰知道呢,萬一你找的就是這兩名死者呢?”


    貞白肯定道:“不是。”


    “那就是跟這兩名死者有關?!”


    貞白有點吃不消,這官府裏的人委實難纏,無論什麽都能聯係到死者,所以破案就靠憑空臆斷嗎?她突然在對方的話中捕捉到一條信息,遂問:“你說有兩名死者?”


    梁捕頭嗤笑:“對呀,怎麽,你通靈隻通了一名嗎?!”


    貞白毫不在意他的嘲弄嗤笑,頷首道:“是,當時隻發現一具,另一具呢?”


    不料對方態度格外認真,梁捕頭目光探尋,盯了她半響,最終選擇了告知,無論這女冠有沒有嫌疑,他說出來,也存著試探的目的。


    貞白聽完,沉吟道:“我能看看屍骨嗎?”


    “怎麽?”梁捕頭麵露譏笑:“道長是要做法嗎?”


    貞白不解:“做什麽法?”


    “招魂或者……嗯?”他意有所指的挑高了眉。


    貞白就是再沒眼力勁兒,也看得出對方滿臉的不屑,她並不介懷,坦言道:“你若認為可行,貧道試試也無妨。”


    梁捕頭:“……”什麽叫你若認為可行!看不出本大爺是在諷刺你嗎?可行個釧釧!


    貞白無視他抽搐的嘴角,淡漠道:“帶路吧。”


    梁捕頭心道:你還真想在我縣衙裏頭跳大神啊?


    見對方愣在原地,貞白催促:“不走嗎?”


    “走。”梁捕頭從牙縫擠出一個字,大步邁出刑房,沒走幾步,又放慢速度等著貞白跟上,他回過頭,假意詢問:“需要我派人去采買些香蠟紙錢嗎,黑狗血什麽的,做法式用得上。”


    他倒要看看,這人要如何在青天衙門裏裝神弄鬼。


    “嗯?”貞白想起自己抵押在保和堂的那塊玉佩,遂問:“真要做嗎?付費麽?”


    “啥?”梁捕頭一臉驚愕:“付費?”


    “你不是想要招魂審案麽?”


    梁捕頭一臉沉肅:“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疑犯,我能治你罪的,你最好指望著一會兒能給自己洗脫嫌疑,否則下半輩子就等著蹲大獄吧。”


    貞白了然:“也就是沒錢了,那就不做。”


    梁捕頭語塞,這人腦子缺根弦吧,想錢想瘋了才會不分場合的坑蒙拐騙,連官家的主意都敢打。梁捕頭投以注目,結果這人還一本正經,麵不改色,裝得一副高冷範兒,跟真的似的。


    作者有話要說:  李懷信:“emmmmm好像是真的白。”


    第16章


    行過回廊,邁入驗屍房。


    室內陰涼,中間擺著兩張長桌,不高不矮,到貞白髖骨之下,分別放置已經拚湊完整的兩具骸骨。桌前擺著一隻香爐,裏頭插著三炷已經燃盡了的香,還有一撮香灰落到了地上,這是仵作驗屍前的習慣性祭奠,誠表對死者的敬意,恕冒犯之責。


    貞白走近,在第一具屍骸前站定,觀察須臾,抬手輕觸顱頂,從頭到腳掃視一遍,得出結論:“此人七十古稀,乃壽終正寢。”


    梁捕頭聞言一愣,不敢置信她居然跟仵作說法一致,還真讓這女冠給蒙對了。


    貞白道:“沒有怨氣殘魂,所以之前,我才沒有發現。”


    “哦?”梁捕頭來了興趣,問:“那個人呢?”


    貞白瞥了一眼,確定是之前她讓趙九挖出來的那具,言簡意賅道:“有怨氣,死於非命。”


    “就這樣?”梁捕頭追問:“然後呢?”


    “然後什麽?”


    “怎麽死的?”


    “一個壽終正寢,一個死於非命。”


    “這不廢話嗎!你不想洗脫自己的嫌疑了是吧?敷衍誰啦?”


    貞白斜睨他,中肯的點評:“胡攪蠻纏。”


    “什麽!你說誰胡攪蠻纏?!你……”


    “這兩人都是二十年前的死者,我有沒有嫌疑你心裏清楚,二十年前我並不在此地,王氏的供詞也很明白,我是她請來為王六擇吉地的,那塊木符並不能證明什麽,你將我招來,有何疑惑盡可以問,無需左右試探。況且,調查死因不應該是你們官府的職責嗎,又不是我埋的屍,你來問我?”


    這女冠看著不聲不響,原來還挺能狡辯啊,你說不在就不在,誰信!


    梁捕頭鬼扯道:“我就問你啊,你不是能通靈嗎?那你顯個神通讓我瞧瞧!”


    現在的衙役都是這副德行嗎?怎麽跟三教九流的地痞流氓差不多!


    貞白在心底長歎一口氣,為了不被官流氓賴上,她解釋道:“壽終正寢此人,已身死魂消。而那一個,怨氣雖重,卻隻剩一縷殘魂,連聚攏都做不到。”


    “合著說來說去,你就是個江湖騙子唄,我好像聽王氏說,她還給了你不少銀錢,知不知道欺詐要在裏頭蹲幾載?”


    貞白看著他,不想做無意義的爭執,隻道自己是收錢辦事,便把話題扯開:“查縣誌了嗎,往前推三十年,期間有沒有失蹤人口的報案?”


    梁捕頭對上貞白的目光,沒好氣道:“我還用你教!”


    隨即他微微收斂了一絲官匪氣,正色道:“有四個人,其中一男一女因兩廂情願卻遭到父母反對後私奔,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另外一個,是謝家劉掌櫃的小兒子,二十年前他才七歲,死者卻是成年男性,所以直接排除在外。最後失蹤的這個人可能性比較大,是曹寡婦的丈夫張成,夫妻二人經營著一間米鋪,據案件記載,當年張成是去給東城一家食肆送貨,叫……叫什麽來著,哦對,東來順,結果一去不回,東來順的老板當時不在店裏,是一個夥計簽的字,讓張成把糧食卸在廚房後,許多人都看著他獨自離開的。”說完他又補充道:“當時衙門上下出動,整整找了兩個多月,實在查無音訊,漸漸就都成了懸案。但也不排除死者是外鄉人,畢竟縣城裏的人流量大,成日進進出出,特別是獨自上路身邊沒個伴兒的,就沒誰會注意。”


    貞白點點頭,問:“所以王氏之女失蹤,也懸了嗎?”


    梁捕頭正糾結著當年的懸案,沒料到貞白居然一個大反殺,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臉色驀地陰沉下來:“懸個釧釧,這件事我們衙門上下傾巢出動,都在全力以赴,沒看到外邊兒貼了滿城的尋人告示嗎,那王六!”


    梁捕頭說到王六就上火,額頭暴起青筋:“還有那王氏,這夫妻倆,非去誣告人謝家,我們派人去翻了個底朝天,他自己連人家謝宅的胭脂盒都扣了個遍,那胭脂盒才多大圈兒,巴掌都不到的瓷器能裝得下他那大閨女兒嗎!是去找女兒還是給人抄家啊?是不是傻!都說沒有了,還死倔!結果把命給折騰沒了吧,我真是……”


    梁捕頭越說越激動,幾乎到了暴走的邊緣:“現在還成了殺人疑犯,在院子裏埋了兩具屍體啊,這是什麽逆天的行為,走的什麽路線?殺人!埋屍!他都敢?!夫妻倆好好做著生意,向來與人為善,也經常給咱當差的方便,不用排隊就能去他那吃幾碗餛飩,那口感……”一不小心跑題了,梁捕頭猛地打住,拳頭抵在唇上假咳兩聲,又為了挽回麵子,繃著臉訓斥:“你一個嫌疑犯,打探那麽多想幹什麽。”


    貞白:“……”


    她打探什麽了,不都是他一直口若懸河娓娓道來嗎?!


    梁捕頭道:“我還沒問你呢,發現屍骨為什麽沒有立即報官,昨晚你又鬼鬼祟祟地跑去王六家裏做什麽?行跡尤為可疑,要不是被我們及時發現,是不是準備毀屍滅跡?”


    這梁捕頭真是塊栽贓陷害的料啊,經他一推敲,滴水不漏的把貞白摁在疑犯的邊緣。而她解釋說沒有報官是因為預備晚上問問那縷遊魂,結果晚上去時發現竹棺中隻剩一縷無法聚攏的殘魂,梁捕頭就是一通你個假冒偽劣的神棍還敢信口雌黃!平常那些江湖術士就跟無知百姓們胡說八道混口飯吃,還沒誰敢在官府裏危言聳聽。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漫上心頭,反正說什麽對方都不會相信,貞白索性保持緘默,梁捕頭則道:“沒話說了吧。”


    貞白不語,的確無法可說,早知道賺一袋銀錢會攤上這種麻煩,她斷然不會應下此事,可惜沒有早知道。她餘光一掃,不經意瞥見一抹暗紅,驀地轉過頭,看見壽終正寢的那具腿骨上係著一根紅繩,因長年埋於地下,色澤漸變暗沉,已有些黑紫。


    貞白眉頭一皺,繞向長桌的末端。


    紅繩略粗,是三股細線編製而成,係在腳腕打了個死結,走近了仔細瞧過才會發現,死結的末端,露出了一截黑色的細絲。


    梁捕頭見她揪著一根紅繩不放,問:“你看什麽?”


    貞白道:“頭發。”


    梁捕頭好奇地湊上前:“什麽頭發?”


    “這跟紅繩裏,編著幾根黑發。”


    梁捕頭愣了愣,彎腰細瞧:“這能說明什麽?可能是結發夫妻什麽的,用這種法子貼身收藏。”


    貞白隨口問了句:“你會嗎?”


    “嗯?”梁捕頭想了想,這種事就那些深閨婦人才會做吧,讓他一個大男人,帶這種編繩?梁捕頭搖了搖頭:“我不會不代表別人也不會。”


    顯然貞白指的不是一個大男人會不會戴結發繩這種事,她直接屏蔽了梁捕頭的話,仔細研究了一下那個死結:“這是,血?”


    “嗯?”


    貞白用指甲刮了刮編繩,指腹出現脫落的鐵鏽粉末,她輕輕碾磨開,湊到鼻下輕嗅,透著一股陳年的腥氣:“麻線是以血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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