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天被他這股破罐子破摔的無賴勁兒氣得抓狂,一摸自身褲腿,掌心也被紮了一下,不管三七二十地攻擊對方的腦袋,如此你來我往,左閃右避,二者身法矯健,穿梭鬆林,跟躲暗器似的。


    直到李懷信身形一頓,馮天總算如願以償地將暗器打在其頭上,這一路,他倆看似打打鬧鬧,可你追我趕間,腳下生風,卻是在飛奔前行。可是為什麽,好像又重新饒了回來?


    馮天雖慢了半拍,此刻也反應過來不對勁,李懷信指了指地麵:“腳印。”


    馮天舉了舉青燈,看著前麵淩亂的腳印,分明是他倆方才旋轉跳躍出來的:“有人布了陣法?”


    這種怨氣滔天的地方誰敢進來布陣?李懷信瞥了他一眼:“你怎麽不說鬼打牆?!”


    馮天禮尚往來地回他一瞥:“哪隻鬼敢蒙我的眼。”


    李懷信嗤道:“大言不慚。”


    馮天沒理他,躬身觀察起來,五步之距是一條溝渠,好似將整個鬆林隔成兩段,他們方才走的前方,那邊的泥地上蜿蜒著兩人的腳印,如今繞回原地,他們再往前行,就是重複打轉。


    李懷信問:“能看出來是什麽陣法嗎?”


    馮天咬了咬嘴唇,這是他思考琢磨時一慣的動作,他四下張望,綠鬆一棵挨著一棵,長得尤為密集,如半撐開的傘,遮天蔽月,哪怕是白天,也不見得多亮堂,到了夜晚,透下來的月光更是微乎其微。他來回轉了一圈,又圍著一棵綠鬆晃蕩,並無異樣,也看不出任何陣法布置的痕跡。


    馮天蹙眉道:“不應該啊。”


    “什麽不應該,就是你學藝不精。”


    “你幫不上忙就別打岔。”


    “皮癢了是吧。”


    馮天回以挑釁:“打一架?”


    二人四目相撞,又齊齊不屑地扭過頭,兩廂嫌棄。


    李懷信嗤鼻:“棒槌!”


    馮天嗤鼻:“老二!”


    “叫誰老二啊?!”


    “叫你呐,千年老二!”


    李懷信噎得臉紅脖子粗,老二這綽號稱得上他的逆鱗,一觸就炸,也就馮天敢時不時嚷嚷。


    說來也巧,他擱皇家排行第二,拜師也沒能搶占先機,這就算了,更重要的是,他無論如何勤學苦練,都打不過那大師兄秦暮!太行年年舉辦問道論劍,都是弟子之間互相切磋,他就從沒鬥贏過那秦暮,年年穩居第二,真乃奇恥大辱!


    所以,這老二的稱號可謂實至名歸。


    排名雖未對外公布,但李懷信這廝心高氣傲,最要臉麵,他覺得自己天之驕子,聰穎過人,是世間僅此一朵的、絕無僅有的奇男子,怎麽能被那個假正經比下去?


    也不知他打哪來的自(不)信(要)心(臉),卻偏偏在這上頭屢屢受挫,打擊不小。


    每年那幾天,他就會因此暴跳如雷,甚至殃及池魚,大家跟著沒好日子過,馮天後來為了安撫這禍害,絞盡腦汁想了個能讓他穩居第一的賽事,便是在私底下搞了個比美,並封他為花魁。


    李懷信少不更事那會兒,受傷的心靈因此得到過撫慰。後來的後來,當純潔無知的李懷信輾轉於塵俗,知道花魁一詞的出處時,恨不得把馮天挖出來鞭屍。


    作者有話要說:  馮天:幼不幼稚!幼不幼稚!


    李懷信:我就是幼稚!我就是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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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絲絲涼意從衣擺鑽進身體,方才穿過雜草時,露水浸濕了褲管黏在腿上,寒風拂過,毛孔收縮,冷出一層雞皮疙瘩。在李懷信反手擰斷他胳膊前,馮天機敏地作出了妥協,順毛道:“花魁,花魁行了吧。”


    李懷信長眉輕挑,心滿意足地鬆了手。


    馮天雖是個嘴炮,卻總能在點燃火的瞬息吐一口唾沫星子撲滅火苗,及時止損,所以李懷信說他欠呢,從頭到腳都是一把賤骨頭,不收拾就不老實。相對的,馮天也覺得李懷信是個賤人,光是放狗去咬對他春心萌動的小師妹這點,就賤得令人發指!小師妹含羞帶怯的沾了他一根手指尖,李懷信就跟別人玷汙了他的清白一樣,一臉嫌棄的避如蛇蠍,你不喜歡就不喜歡唄,你為此養條狗來咬人家作甚!


    麵對馮天的譴責,這二世祖居然來了句:“她居心叵測,想壞我修行。”


    馮天直接一個倒仰,皮笑:“你修了個童子雞的行!”


    不料對方一愣:“修道之人,難道不需要守身如玉嗎?”


    馮天噎住,李懷信又說:“那我打發了婢女,拒絕了宮裏送來的侍妾,修的這個清心寡欲是在自虐麽?”


    馮天有點胸悶,他覺得跟這個二貨沒法溝通,二貨思忖片刻,搖了搖頭,自喃道:“不行,那些歪瓜裂棗的……”腦子裏快速過了一遍那些鶯鶯燕燕的姿色,他打了個寒噤,覺得這些個庸脂俗粉不配給他暖床,誰也休想染指他的風采,寧願繼續自虐,也不能浪費精元。


    更何況,看誰都沒有欲念!


    打從認識李懷信,馮天才算開了眼界,這個臭不要臉的心氣簡直高到厚顏無恥,他當時肯定腦子進水了,才會跟這個二世祖偷跑下山,回去以後,指不定被掌教師叔怎麽體罰呢。


    想到此,馮天隱隱覺得背脊骨發麻,身處陰森森的鬆林陣,竟無從找尋突破口。


    他抬起頭,看不見天色,就像頭頂蓋了層幕布,隻有站在溝渠邊,水中倒影了圓月與星光。


    李懷信提議:“沿著溝渠走?”


    馮天也正有此意,他用蒼耳在原地做了個十字記號,便順著長長的溝渠行進,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四下寂靜得有些詭異,若有小女孩誤入,早該嚇得嗷嗷直哭了,可一路上連個喘氣兒的都沒遇上,甚至沒有任何其他生物的足跡。


    李懷信有些懷疑:那樵夫真的看見一個小女孩進了亂葬崗嗎?


    無論是村莊或者城鎮,都離此地相距甚遠,大晚上的一個小女孩獨自跑到這種鬼地方來躲貓貓?


    這裏的濕氣太重,黏膩的泥土沾在鞋底,靴子就顯得有些沉甸,再加上被露水浸濕的褲管,讓李懷信格外不舒服,卻又強忍著沒有發作,不知走了多久,溝渠的前方仍然看不見盡頭,兩旁鬆柏林立,看似參差不齊,卻好像存在某種不言而喻的規律,這種微妙的感覺很難闡述,所以他一直悶聲不語,馮天也沒有開口,靜靜地走在他身後,靜靜地……


    李懷信心頭一突,這麽長時間,馮天怎麽連句牢騷都不發?身後幾乎沒有半點鞋子踩踏軟泥的動靜,他猛地駐足,轉過身,麵前空空蕩蕩,馮天已不知去向,整片鬆林獨剩他一人。


    李懷信有瞬間慌張,低喊了聲:“馮天!”


    響砌在鬆林中的隻是一陣短促的回音。


    不至於這個時候戲弄人吧?李懷信有些惱怒:“你小子,有點兒分寸啊,出來!”


    回音過後,重回悄寂。


    他又試著喊了好幾聲,仿佛馮天已經消失在這片鬆林裏了般,無跡可尋。


    真是邪了門兒了,方才明明緊跟在身後的人,走著走著就不見了。


    他在太行,拜於掌教座下,習的是符籙劍道。而馮天則拜於三師叔座下,修習六爻八卦,奇門遁甲,可惜此人天資愚鈍,捏著銅錢就跟榆木疙瘩一樣,實在沒有半點天賦,學什麽都四不像,跟個草包一樣。他也曾自暴自棄了一陣,反倒是跟著李懷信廝混,半途修習符籙劍道,有所精進,否則馮天在太行至今,都可能一無是處。李懷信與眾師兄弟們一致認為,馮天當年入錯了門。


    拜錯師也就罷了,那三師叔收徒也不看此人天賦資質如何,簡直就是瞎子摸象,逮誰都一樣,太隨心所欲了!馮天不是那塊料,他還死攥著人不放,不許馮天另投他門。當初因為跟李懷信修習劍道,三師叔沒少體罰馮天,罵他叛徒,白眼兒狼。蠻橫跋扈至及,一點兒都不講道理。若論起來,馮天就是給丫耽誤的,六爻八卦不得要領也就罷了,拐個彎偷學劍道符籙,才剛有所精進,就被糟老頭子拖回去關了禁閉,如今四五不六的,修了個半殘,算是太行山上一大悲劇。


    別人不是不同情馮天,但同情也沒轍,糟老頭子蠻不講理,是個敢在掌教麵前耍橫的無賴,所謂一物降一物,唯獨李懷信這祖宗應著有大端王朝這個龐大的後台,不將人放在眼裏,每每能把老無賴氣得吹胡子瞪眼,他惹不起李懷信,隻有抓住馮天揍,揍得馮天哭爹喊娘。


    別看馮天在外麵牙尖嘴利的,一旦遇上他師父,立馬變慫包,這一慫,就放棄了跟李懷信修學符籙劍道,踏踏實實握著銅錢去做他的窩囊廢。


    此刻這窩囊廢不知所蹤,李懷信之所以慌張,也是因為擔心,唯恐其身臨險境。


    跟馮天廝混久了,耳濡目染,再不濟也粗淺地了解一些八卦陣法,但了解程度僅限於聽過,就像和尚念經,你頂多記住一句阿彌陀佛。


    李懷信是個心高氣傲的劍修,他覺得隻要修成大能,還怕什麽旁門左道,根本沒將三師叔精通的領域放在心上。畢竟本屆及上屆乃至上上屆掌教,都是由劍修當家做主,三師叔之流就是一個陪襯的。


    誰知現在,他就在此領域裏著了道,亂葬崗之行給他的心高氣傲狠狠上了第一堂課。


    他不可能坐以待斃等馮天破陣找來,四下張望之後,往前邁了幾步。


    鬆林之中看似無任何異樣,卻怎麽都走不到盡頭,李懷信加快了腳步,走了大概一刻鍾,腳下倏地頓住,他睜大眼,盯著前方的腳印……


    他箭步上前,低頭尋見了馮天以蒼耳做下的十字記號,擰緊了眉,終於意識到自己被困在了這個鬆林陣。心理素質稍微差點,就會因恐懼而方寸大亂,李懷信縱身一躍,腳點樹幹,借力攀上一棵青鬆,站在枝幹頂端,維持住一個平衡,借著月光,眼前豁然開闊,目力所及,全是鋪天蓋地的青鬆綿延,沒有盡頭。他在不知不覺中到底走了多遠,看不見來時的荒草地,也不見山丘。他估算了一下時辰,若這片鬆林真如眼前所見一般遼遠,那麽他要從標注的起點走回原點,至少得花費大半日功夫,然而他卻不過一個時辰就重新繞了回來,由此可見這片鬆林,沒有他看見的這般遼無邊際?!


    思忖之際,視線漸暗,李懷信仰起頭,黑雲閉月,稀疏的星子逐漸失去光輝,閃爍兩下,便悄然隱沒入夜空。


    隨即,響起一陣悶雷,蓄著滾滾而來的氣勢,壓在亂葬崗的上空,預警一般,卻遲遲未曾劈下。


    天現異象!


    李懷信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直到黑雲將整個圓月遮蓋,他再也看不見丁點兒光亮。


    但是頭頂的悶雷,好似豺狼虎豹襲擊獵物前的低喘,蓄勢待發。


    若是換作尋常百姓,定會以為,打雷就要下雨了。


    隻有修行者尚能分辨,這不是尋常的雷電,而是遇劫才會遭遇的九天玄雷。


    李懷信嗓子一緊,翻身躍下,掏出符籙燃起一盞青燈,他必須盡快找到馮天走出這片鬆林陣。


    就在他挑燈邁步的一瞬,雷鳴低嘯,寒風從林裏卷來,接著響起細細碎碎的聲響,來自四麵八方,有什麽東西正破土而出。他手裏的青燈光線不強,照射的範圍不足兩米,恰在兩米以內,有一塊泥土鬆動了一下。李懷信麵頰緊繃,右手下意識往後,摳住了背上的劍匣。


    匣子裏有七柄靈劍,以七魄命名,自入太行山伊始,由太行道掌教千張機的師父,前任掌教流雲天師親自賜下,從未離身超過五百米以外。他的情況比較特殊,不像大師兄秦暮那樣,悟劍意入道,憑本事踏上的劍修之路。而他,是師祖流雲天師閉關前,耗費七七四十九日,硬生生將七柄靈劍插入其道心。所以李懷信的劍修之路,不是自己悟出來的,而是因為有個了不起的爹,走了後門。這不甚光彩的劍氣成了他人生之中的一大汙點,那時年僅十歲的李懷信,意識還懵懵懂懂,就毫不知情且厚顏無恥地走了捷徑。或許也正因如此,他無論怎麽勤學苦練,都敵不過秦暮,那顆想證明自己的心,在一年又一年的穩居第二中,忍辱負重,成為人生中又一大汙點!


    他手挑青燈,萬分警惕地盯著前方鬆動的泥土,緩緩逼近。然而身後及左右,喀嚓聲四起,光暈折射之處,一截指骨破了土,接著是手掌,頭顱,一具蘇醒的骷髏,一點一點從地獄爬上了人間。


    不容猶豫,他猛地抽出雀陰劍,斬下了那具還未完全出土的骷髏,頭顱落地,粘著濕泥,滾至一棵樹根下,牙齒卻仍在上下咬闔,餘下沒有頭顱的身體已經向他撲來,李懷信身子微斜,又是一劍斬下,骨頭散架的一瞬,發出一聲尖嘯,一團黑霧自骸骨中剝離,閃電般朝他撞來。


    李懷信眼疾手快,將青燈一拋,掛上枝頭,摸出一張驅靈符,揮劍掃出,又一聲尖嘯,那團黑霧撞在了樹幹上,卻沒有因此消散。


    他心下一凜:“什麽鬼!”


    四麵八方的喀嚓聲正朝他湧來,他卻還未找到一招誅邪的法子。


    黑霧速度極快,眨眼間就躥到了跟前,稍一鬆懈,就往人身體裏撞。


    李懷信絲毫不敢分神,因為他發現,懷裏的符籙隻能阻隔抵擋它襲擊,根本無法徹底打散。


    五六具骷髏已經奔入了光圈之內,李懷信捏了個劍訣,橫掃而出,散架了一批,卻又躥出五六團黑霧,蜂擁而至。劍氣一蕩,黑霧驀地擴散,不容他鬆一口氣,一縷黑煙纏繞劍尖,原本以為正要消散的黑氣再一次聚攏。


    李懷信見狀低喃:“沒完沒了了?!”


    無數骷髏湧到跟前,李懷信拔出第二柄靈劍,雙刃激蕩,錚然一聲,猶如弦音刮耳,他祭出一柄長劍,幻化無數道劍影,人卻渾然未動,劍光好似長了眼睛,七拐八彎的繞開青鬆,劈碎了一堆白骨。


    接著,他手腕翻動,捏了個訣,祭出第二波劍影:“殲邪!”


    撲上前來的幾團黑氣被劍光刺穿,倏地消散。


    第一柄靈劍化虛為實,重新回到他手中,趁第二波劍影殲邪之際,他長臂一展,在虛空劃出兩道弧形,口中默念劍訣,兩指夾起符籙,往弧形中一拋,金光刺目,劍陣已成。


    待骷髏湧入,少說也能絞殺上百,如此,他便能騰出精力專殲邪祟。


    然而此時,突然炸出一個暴怒的聲音:


    “不能砍,你他媽別瞎砍!”失蹤的馮天不知從哪裏突然冒出來,扯著嗓門嚷嚷:“作死啊,這玩意兒要釘死在骷髏裏,否則骨頭架子一散,它就得鑽出來重新找寄宿。”


    李懷信一怔。


    可惜已經晚了,數十具骷髏闖入劍陣,削得七零八落。


    “馮天?”他掃了眼麵前這個衣衫不整的人,猶豫地問,“去哪了?這是什麽?”


    馮天有些低喘,語速卻極快:“是附骨靈,媽的,居然碰上這麽難纏的邪祟。若是被它們乘虛而入,咱就得活活變成白骨精!”


    李懷信詫異地回過頭,這骷髏對付起來容易,靈劍一掃就散架,然而附骨靈卻格外難纏,他已經試過了,一般驅靈的符籙奈何不了,靈劍也斬不散,得動點兒真格,采取祭靈殲邪之法,還不能保證盡數全殲,萬一有個狡猾的漏網之魚,就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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