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


    她已大步行至扇門前,一推門出去,留給她一個闔上門的背影。


    *


    九重天,玄女宮。


    金茫籠罩之中,仙霧繚繞,白玉架橋,仙娥三兩飄過,坐在橋邊喂池中魚。


    一女子坐在亭台之上,身著華彩霓裳衣,飄帶浮在空中。細看之下,女子著飛天髻,其上珠翠點綴,瑩瑩生輝,一張麵容冰麗出塵,丹唇外朗明眸善睞,瑰姿端莊,耀如春華。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眉眼生的絕色出塵,又多了一股冰峰銳意。笑時豔若三月朝陽,不笑時冷若冰霜,肅穆威嚴。


    周遭仙樂縹緲,她斜靠在樓閣的榻椅之上,閉目淺息。


    有抱著竹卷的仙童上來,將東西擺在案幾之上:“娘娘,這是近日凡間各處的祈願。”


    那女子遂睜眼,抬手拿起一卷翻閱。


    仙童從旁染上一炷香,又將杯中倒滿了水。


    隻見女子看了看,倏而眉間蹙起,又笑了笑,抬眼問道:“清霄帝君何在?”


    小仙童低眉順目:“適才得了消息,帝君在紫薇恒論道。”


    “紫薇恒?”女子起身:“罷了,過去瞧瞧。”


    ……


    紫薇恒,辰星宮。


    大殿之中空曠幽然,唯正中一張懸空棋盤,左右各坐一位仙者。左邊須眉白發,麵目慈態,右邊星眸朗目鬢若刀裁,列鬆如翠,有如擁月在懷,攜冰帶雪,凜然拒人於千裏之外。


    老者執白子,端詳片刻,落下。


    白玉般的兩根手指緊隨其後,也落下。


    老者看著棋盤,笑:“當真是玲瓏七竅心,一段時日不見,棋藝愈發精進。”


    年輕男子神情不變,一開口,冰萃玉取,寡言沉穩:“謬讚。”


    老者已撂下棋子,端起一杯閑茶:“這一盤棋下的機關算盡,卻不知你憂心之事是否也盡在掌控中。”一番話,話裏有話,意味深長。


    男子眉眼盡顯冷淡:“不知你所言為何?”


    老者淺笑:“天命所歸,非你我之力能阻攔也,大道無常,各安天命。”


    男子平平看他。


    忽聽得前方仙童來稟,說九天玄女娘娘上了門,要見清霄帝君。


    還不及人回應。


    人未至,聲已聞。


    “貿然登門,還望見諒。”


    老者笑問:“尋人尋到我紫薇恒,不知是個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隻見身後十二仙婢擁簇之下,玄女娉婷嫋娜入內,直直望向一旁冷然的俊美仙君。


    “人丟了這麽久,都將法子尋到了我這處來,清霄大帝卻好雅興,仍在這裏下棋。”


    她一抬手,一卷竹板便徐徐在那人麵前展開。


    仙君眼睫微垂,眸光沁冰雪,視線在那竹板上定了定,倏然一緊。


    忽而起身,一踏步浮影重重,立時便行出幾丈遠,幾步便不見了蹤影,聲音卻自遠處而來:“先行告退,二位恕罪。”


    身後老者仍舊淡笑,全然沒有訝異,仿佛早已料定一切。


    *


    這個時辰,太清殿各處皆已亮上了燈,唯有書房一片黑暗。


    飲溪在門口頓了頓,看著那門好一會兒,沒有動靜。


    徐公公從旁站著,並不出聲催促。本就是他兵行險著擅作主張,但願仙子能說些好話,莫要有爭吵。皇帝情緒不穩,還不知會做出什麽事來。


    飲溪終還是進去了。


    屋內黑黝黝,乍一入內看不到什麽東西,她手一抬,幾盞燭台同時幽幽亮了起來,也照亮了桌前那人的臉。


    他就這麽坐在桌前,不做任何事,那雙總是明亮的眸子此刻黯然無光。


    燭火光亮驟起,他稍稍閉眼。


    “……你來了。”


    飲溪喉間澀澀:“為何不吃東西?”


    封戎唇角輕扯,抬眸望她:“你可是在憂心我?”


    鼻腔冒然湧上一股強烈的酸澀,她衝著他道:“是你錯了!此事是你的錯!”分明是他的錯,為何要她難過?


    封戎定定看著她:“是我錯了,我卻不悔。”


    飲溪有些不可置信,又聽他接著道:“倘使再來一次,我仍會做一樣的選擇。”


    她隻覺那一腔對他的愛意忽然被澆上一盆冰水,涼到她全然無措,涼到想要忘記與他的一切,涼到恨不得立馬消失在這世上!


    不願回去隻因心有不甘,隻因知曉不可能將他如此輕易放下。隻是為了聽他用往常那樣溫柔的語調,誠心誠意說一句他已悔了,往後再不會欺騙於她。


    那麽她便肯就此原諒,他們仍舊成婚,仍舊照著以前那般所想,大典一過,就去看三月的江南,去看無垠的大漠。


    她已是想好了的,即便委實尋不出什麽理由替他解釋這一切舉動,可是她總是相信封戎是愛她的,話本子裏說,若是一個人真的愛另一個人,他的眼神騙不了人。


    封戎的眼神從未騙她。


    “為何?”她努力睜著眼睛,隻怕一個不注意便會落下淚來。那樣不好,那樣沒有為仙的氣勢與尊嚴。


    封戎站起來,一步步往她的方向走。眼裏是她從未見過的狠意與決絕。


    “我若不封你靈力,第一次見麵,你可會選擇留在我身邊?”


    若對過去的封戎說,他往後會愛上一個人,那麽他定然不會相信。


    他這樣的人,注定沒有愛人。


    自然留她在身邊伊始,也是沒有愛的。


    要他回憶,那不過是一個夜裏的驚鴻一瞥,莫名便叫他放在心上。於是一念間,起了無法解釋的念頭,有了從未有過的欲念。


    隨後做出的一係列舉動更是沒有出處,他隻是對她生了興趣,又不知如何解釋那興趣。


    再後來,為將她留在身邊,竟然肯傷害自己的身體。他至今無法說明那隱藏在內心深處蠢蠢欲動的東西是什麽,仿佛一個不起眼的東西,很久之前便躲在他心裏,而她一來,那東西便再也按捺不住,先是不知不覺破土發芽,逐漸根深盤錯,再後來他沒有意識,便已長成了參天大樹。


    誠然,她並沒有令他失望,一日又一日,封戎對她的喜愛隻增不減。


    旁人不懂,唯有他自己知曉體會她帶來的翻天覆地的改變。


    除了她,這世上的其他事都變的索然無味。他坐擁的萬裏江山,他擁有的廣廈千萬,他座下的萬千臣民……全成了灰色。


    這些都是配景,唯有她一人五彩斑斕。


    可封戎卻不覺不妥,仿佛他等這一日已等了許久了。


    他錯了,確然是錯了。


    可他也清楚的知曉,若是當初沒有將她留下,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


    她會很快回到天上,繼續做她的仙子,時而因早課發愁,更多時候無憂無慮。而他繼續做他的皇帝,往後興許會有旁的女人住進棲鸞宮,卻永遠不會住進太清殿,她們統稱為他的女人,卻不會在他的命中留下一絲痕跡。


    互相忘卻,就此擦肩。


    可他如今已然嚐過了甜,怎麽肯放手,怎麽能放手?


    再來千百遍也同樣如此,留住她!不擇手段!


    飲溪默了默,她張張口,答不出這個問題。


    哪怕她知曉她定然會留在皇宮。以她的心性,若有人相助,必然要全心回報。


    倘若他當初據實以告,又何嚐不是將她從心懷不軌之人手中救下?她會選擇留在宮中做一個宮女,她的靈力不高,做不了什麽大事,可打掃端茶尚且使得。


    她本就是願意留在凡間的,若是他開口要她留在宮中,她不會拒絕……若當真有緣,還是會愛上彼此,這不會變。


    可如今告訴他,又有什麽意義?


    ……罷了。


    封戎不是沒有看到她眼中的失望與難過,這感覺興許比淩遲還要難熬幾倍,萬針入肺。


    飲溪不再說了,也不願說了,她轉身,提步往出走。


    封戎目眥欲裂,心底驟然騰起一股懸空之感。他踱步上前入追,步伐淩亂全然沒了理智,惶恐越來越大,撕扯開一個洞,冷冽狂風瘋狂灌入。


    “飲溪,飲溪!”


    飲溪腳下不停。


    他跟著追出房門,卻見她不知為何突然停在門口。


    飲溪行至一半,看到院中場景,微微瞠目。


    院中站著一人,同樣是她三月不曾見到的人。


    那人身姿挺立,周身冰寒,一襲白衫不染纖塵,俊朗眉目下,是沉沉壓抑的情緒,風雨欲來。


    而他身後穹頂萬丈,方才還好好的天此刻雷聲大作,電閃雷鳴。狂風呼嘯而過,院內幾株大樹沙沙作響如暴雨墜地。


    山川怒吼,陰雲蔽月,異相叢生。


    一方上神動怒,萬裏內再無平靜。


    方才還在房中玩樂的靈鷲仙子此刻恭敬站在一旁,瑟瑟發抖的身影出賣了她的情緒,不敢往這裏看一眼。


    飲溪看傻了眼,多年來帝君威嚴積壓在上,她此刻下意識不敢動彈。


    封戎順著那視線看過去,心中一沉。


    那男子動了,提步走來,直直向著飲溪而去,封戎上前幾步,欲擋在她身前。


    他卻仿佛已看穿了他的動作。


    還未動,四肢忽然便感覺不到了,冰封起來一般,使不出哪怕些許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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