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溪一愣,繼而掰著指頭數:“晨起做早課,晌午要看經書,晚間打坐修煉。”偶爾可以串個門子。


    “那仙子可有什麽一技之長?”他換了個問法。


    一技之長?她倒是一頭青絲特別長。


    飲溪心中訕訕,半晌蹦出一個詞:“倒茶?”


    猶豫片刻,看到封戎的表情,又心虛補上一句:“還會研墨!”


    其實倒茶研墨都不會,隻是偶然做過一兩次,這種瑣事自有仙法代勞,何況帝君不喜人在身前伺候,她與帝君相處的時間,多半是在被箍著背書。


    封戎對上她的雙眼,隻是笑,也不辨她話中真假:“宮中旁的職務不多,宮女一職……朕認為仙子足以勝任。”


    飲溪本還在絞盡腦汁想,一時聽他這麽說,竟有些沒來由的感動。封戎這凡人她瞧著頗為順眼,做事貼心便罷,連言談都如此貼心,飲溪生平最愛聽人對她誇讚,一聽‘足以勝任’四字,也不管宮女這職務究竟適合不適合了,一雙淋過水的眸子巴巴望著他問:“宮女能出去嗎?”


    他說:“自然。”


    飲溪仙手一揮:“那便這麽定了。”


    既然這麽定了,那這一頓用的是無比舒心,飲溪不知饑飽,但是也有幾分作為女子的矜持,在男子麵前不好太過暴露本性,因而隻是將桌麵上十八道素菜一道湯六道點心吃光而已,並沒有多要,自覺很是矜持,盡管吃的意猶未盡。


    新帝勤政,且沒有揮金如土的習性。


    封氏皇室的慣例,每日午膳是有一百零八道膳食的,封戎繼位後不再沿用,他不愛美人不愛揮霍,整日裏在議政殿處理朝政,對於禦膳的要求隻是可填饑便可,因此每日午膳最多用一炷香的時間。


    自從午膳改到棲鸞宮陪飲溪一起用,午膳時間便無限延長,皇帝似乎樂見其成,並無絲毫不耐。


    仙子是個話多的,不愛清靜,這與封戎的習性全然不同,可是皇帝喜歡,仙子開口講故事的時候,是一天當中,皇帝情緒最穩定的時候。


    法術法術,妖也會使法術,徐公公原先對飲溪的來曆十分懷疑,不懂皇帝用意,如今確是明白了,是妖是仙又如何?皇帝喜歡,就算她是個為禍蒼生的魔,也無妨。


    ……


    今日的湯是甜湯,飲溪嚐了一口愛不釋手,封戎縱著她,席間與她添了數次,飲溪撈著碗裏的小桂圓,一口一個吃的十分盡興。


    席麵上的菜吃的差不多了,她盛出最後一碗湯,溫溫熱熱抱在手裏,小口小口不舍的喝著,喝完了砸吧砸吧嘴,吐出一個圓潤濕亮的桂圓核。


    點翠與她說飯後會泛乏,往日裏還勸她散散步去午睡。飲溪是仙,沒有凡人的習性,初時還奇怪,今日竟然有些乏倦了。


    封戎沒有急著走,坐在一旁,宮人上了漱口的茶。飲溪趴在桌上側著臉看,看到的也是他的側臉,他微微垂眸,長睫如羽扇,鼻梁挺括,唇形雖薄,卻分外好看。


    這人,連漱口的樣子都格外雅致。


    飲溪總是想起帝君,不過帝君可不會對著她笑。


    這麽看著,倒又多了幾分困意。她隻有在靈力耗盡的時候才會有力竭之意,這三百年來,掰著指頭數,統共沒有五次。她想許是食人間五穀雜糧,便會有凡人的習性吧,不好說。


    飲溪有意給封戎講講天上的事,她自認是個體貼的仙,譬如她這個仙對凡人很是好奇,那麽自然凡人也會好奇仙。


    前幾日講了嫦娥仙子的事,昨日講了百花仙子,今日她決定講講一千年前的仙魔大戰。可是方開了個頭,就止不住的打哈欠。


    飲溪還是個有尊嚴的仙,自認不能被凡人習性所控製,因此拍了拍臉蛋,嚴肅的蹙起眉,努力坐直身子。


    她說:“封戎。”


    皇帝與她有一尺距離,此刻靜靜望著她,不說話。


    飲溪一時想不起自己打的話稿,眼皮越來越沉,意識也不清不楚。


    罷了,睡便睡吧。


    這是她沉睡過去的前一刻,腦海裏最後的想法。


    封戎不動聲色看著,眼看著她閉上眼,伸手,飲溪繼而軟趴趴的落在他懷裏。頭枕在他的肩上,肩膀靠著他的胸膛,長發淡掃他臉頰,而他一手環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垂眸看著懷中人,一手細細撥開碎發,看了半晌,親昵在她額間落上一吻。


    萬分愛憐,盡述其間。


    殿內靜了,宮人們早已撤下桌上殘羹冷炙。


    徐公公餘光瞥著,打了個冷顫。


    餘光中封戎打橫抱起她,一步一步穩穩往內殿中走去,男人的身影遮住了女子全部身形,一雙玲瓏小巧的雲絲孔雀履從裙擺下露了出來,鞋尖上兩顆東珠打著顫。


    殿內珠簾一掀,翠珠碰撞,清脆的一串響動過後,掩住了全部景色。


    作者有話要說:  封戎:朕是正人君子


    第6章


    徐公公憋著氣,僵著身子不敢動。


    不出多久,聽到殿內傳來封戎的聲音,不冷不熱,不帶分毫情緒。


    “讓人進來。”


    徐公公朝著內殿的方向俯身行禮,隨後疾步去往外殿,推開大門。禁衛已等候多時,不必他多吩咐,片刻就帶了人來。


    徐公公見了來人,細眉挑起,揚著下顎,捏了尖嗓子低聲道:“不用咱家多叮囑,想必楚大人知道該怎麽做,這回,可莫要讓陛下失望。”


    楚炎沒有多理會,徑自進了內殿。


    內殿中那人坐在床前,層層疊疊的床簾中,窈窕身形影影綽綽。封戎的一隻手臂隱在床簾內,他握著那女子的手,沒有回頭,嗓音分外平和。


    “楚愛卿。”


    楚炎行禮,隻這一個背影,令他後腦起了一陣涼意。


    他深吸一口氣,不敢將目光放在那簾帳上一寸:“陛下,微臣需要您的血。”說出這句話,楚炎隻覺喉間冰涼,舌根發顫。


    那背影頓了頓,封戎回頭,睨他一眼,雖是坐著,眼中沒有情緒,也還是讓楚炎出了一身冷汗。


    “朕的血?”


    楚炎吞了吞嗓子,眼珠慌忙四處轉,不敢直視那人的臉,低著頭飛快解釋:“封印法力畢竟是禁術,要取仙子的血方能使符咒起效,而仙子身上有護身印,微臣不得近身。上一次乃是用了師祖留下的符,勉力維持半月已是極限,如今師祖早已仙逝,微臣業數不精,畢竟逆天而為,若是出了紕漏叫天道察覺……陛下乃真龍天子,或許可解護身印。”


    殿內有幾秒的寂靜。


    幾秒後,楚炎聽到皇帝淡淡發問:“若沒了護身印,她待如何?”


    楚炎手臂僵硬,稍後下跪五體伏地:“陛下護她,便生,陛下棄她……便允她回天庭吧。”


    皇帝是個聰明人,他話說五分,想必剩下的五分,也心中有數。


    坐在上首的皇帝輕笑,一隻手掌搭在膝上,另一手鬆開一直握著的細嫩手掌,撥開簾帳一角,帳中睡顏很是安穩,呼吸綿長,甚是乖巧。烏眉黑發間,麵若桃瓣唇若櫻桃,鴉羽般的長睫濃密微蜷。她的臉頰不若他的手掌大,即便她的主人此刻陷入沉眠,卻有一種生動的美。


    看不膩似的,眼中漸有迷色。


    朦朧中,楚炎聽到皇帝近似呢喃的回應:“……朕舍不得,這輩子都不放。”


    *


    飲溪睡了足足三個時辰,睡到用晚膳的時候都沒醒。蕭嬤嬤隻見皇帝進去了內殿,回宮時說她在午睡,遣人好好照應著,可這一整個午後都不醒,心裏便有些嘀咕。


    下午禦膳房送了一回點心,宮人進去叫了一回,沒有醒。


    誰知用晚膳時皇帝又來了,知道她睡到現在,眸色不變,簾子一拂進了內殿。


    蕭嬤嬤不經意抬眼,掃到皇帝側顏,隻覺有一種不同尋常的蒼白,心跳空了空,她努力平複心情,若無其事退出內殿。


    ……


    飲溪確實睡的久,夢裏昏昏沉沉,她好像回了天界,又或者說從沒離開過天界,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她身邊,說著什麽,喚著什麽,她努力想聽清,可聲音總是罩著一層霧,一個字一個字又輕又重敲進耳朵裏,串到一起卻不成言。


    飲溪還小,認識的神仙少,在她記憶中有這般身形的男神仙,除了潛寒宮執夜的仙人長夜,就是帝君,她篤定就是帝君。


    夢中的帝君同樣可敬可畏,夢中的飲溪也同樣害怕背書,她聽到男人一聲歎息。


    背書的恐懼驅使著,飲溪終是醒了。


    一口新鮮的氣息順著吸入體內,仿佛整個人都從夢中活泛過來。


    入眼是木質床頂,空氣中有淡淡的清甜氣息,一陣清涼晚風拂過,紗賬卷起邊。


    “醒了?”


    飲溪眨巴眨巴眼,還有些迷瞪,看到封戎坐在窗前,手裏握著一卷書,此刻靜靜看著她,不知已坐了多久。


    飲溪沒這般睡熟過,撐著身子爬起來,不知晨昏,外頭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她望著封戎,問了一句:“已經早上了嗎?”說著自己又嘀咕一句:“不知今日早膳有沒有糖蒸酥酪。”


    封戎放下書,往床榻邊走,探手,以手背觸上她的額頭。


    “早膳沒有糖蒸酥酪。”他慢條斯理如是說。


    飲溪不知他的舉動為何意,一瞬之間注意力全轉到他的話頭上,有些急了,急著從床上跪坐起,就要下地。


    “為何沒有?”


    封戎扶住她的肩膀,沒理會上一個問題:“身體可有哪裏不適?”


    飲溪一把捂住胸口,擰著眉嬌嬌嬈嬈:“吃不到糖蒸酥酪,本仙心裏十分不適。”


    封戎一怔,隨後失笑:“現在酉時三刻,何來的早膳?”


    她又眨巴眨巴眼,一動不動盯著他瞧。


    封戎懂了:“已吩咐禦膳房去做,現在,可能告訴朕是否有不適了?”


    有吃的她便歡喜的很,踢踢踏踏穿上繡履,隻覺渾身充滿力氣——吃飯的力氣,怎會有半分不適?


    她彎著眉眼問:“封戎,你家的廚子本仙甚至喜歡,可否讓我帶他一起回天界?”太清蚨泠境那麽大,帝君若是嚐過了這廚子做的飯,定會願意許他一席之地。


    晚風又拂來一陣,清涼中帶著絲絲縷縷泥土與青草的芬芳,今夜要有一場大雨了。


    封戎唇畔的笑意淺下去,轉了轉拇指上的扳指。他說:“自然。”


    ……


    風雨來勢洶洶,院中海棠花落了一地。戌時一過,果真降下了大雨,宮人們將門窗合攏,恐她夜間怕涼,又找出薄薄的綢被,狂風與暴雨將窗柩吹得框框作響,簷角風鈴聲不斷。


    飲溪不知冷熱,看著宮人忙裏忙外,桌上擺著一盤糖果子,她一麵慢悠悠的吃,一麵有一頁沒一頁翻著話本子。


    今次的話本子講的是個寒門狀元的故事,書中說這狀元風流倜儻,年紀輕輕才氣斐然,因長相太過俊美,中狀元那日遊街時,京中百姓擲果盈車。


    這太過俊美一詞著實頗有深意,飲溪自覺是個有高級趣味的仙,愛美之心仙也有之,登時便來了興致。拉過一旁的點翠,十分有素質的發起三連問:“當朝狀元婚配否?家中父母健在否?車房俱全否?”


    點翠古怪瞧她一眼:“姑娘問這個做什麽?”


    飲溪抖了抖裙擺,含笑,慈愛的看著點翠:“本仙做事自有深意。”


    點翠張了張嘴,覷她:“姑娘既已……既已……便該一心向著陛下才對。”


    飲溪稀奇:“我何時不向著他了?若是有人與他吵架,我自是會站在他這邊的。”說完她又一臉好奇的問:“封戎與人吵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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