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獅子逐夜涼和青菩薩岑琢的故事, 在全天下市儈者的嘴裏早就沸沸揚揚,呂九所暗自提了一口氣,舒眉挺胸麵對他們。 逐夜涼向他點個頭,對岑琢說:“我去增長天王號甲板和戴衝會合。” 他擦過去,岑琢和呂九所在原地對視,他們都成熟了, 多添了傷疤,眼睛還是那對眼睛,溫熱、摯誠。 呂九所張開雙臂,給了岑琢一個久違的擁抱:“你他媽想死我了!” 岑琢沒說話,反手扣住他的肩膀,他們都在,太好了。 呂九所用全身的力量摟緊他,怕他跑了似的,扯得西裝起皺。 “九哥,”岑琢輕聲說,“我找到喜歡的人了。” 半晌,呂九所的回答悶悶的:“我知道。”從岑琢和逐夜涼離開沉陽那天,他就知道。 “小琢,你長大了,”呂九所放開他,看著他太陽穴上嶄新的接入口,一笑,“命運讓你變了,變得更耀眼。” 岑琢點頭,點下去就沒再抬起來,眼睛有些濕,怕他看。 內艙出口,逐夜涼碰到了姚黃雲,遠遠看去,他仍然那麽挺拔,眼下的小痣像一滴淚,添了一抹去不掉的哀傷。 姚黃雲抱著一堆圖紙和資料,盯著眼前火焰般的猩紅骨骼,肅然叫了一聲:“家頭,”接著,他淡淡地笑,“好久不見。” 他指的不是北府一別,而是三年前的江漢大戰,他們從此各奔東西。逐夜涼操縱獅子麵罩模擬出一個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迎光踏上甲板。 姚黃雲久久望著那個背影,直到呂九所從後頭過來:“黃雲,”他搭住他的膀子,指著艙外的水天一色,“大場麵,你行不行?” 姚黃雲勾起一側嘴角,把那捧圖紙塞到他懷裏:“走,穿骨骼。” 岑琢看著他們,呂九所依然意氣風發,他最好的哥哥,岑琢不肯穿骨骼,他就弄得滿身是傷,岑琢少一隻手,他就用唯一的發電站去換,岑琢想入關,他就傻傻地留在沉陽,直到自然而然被遺忘。 岑琢斂起神色,向船頭走去,半路聽到賈西貝的聲音:“……修哥你吃嘛,可好吃了,我特意給你帶的!” 他循聲過去,見賈西貝抱著個破盒子,裏頭紅紅的一堆,拿起一個就往高修嘴裏塞,是熟透的棗子。 “小貝偏心啊,”岑琢笑著說,“我怎麽沒有?” 賈西貝回過頭,肉嘟嘟的小臉粉□□【白粉】白的:“有的有的,我和元貞帶了好多來!” 岑琢沒拿棗子,直接進入正題:“洛濱在哪個房間?” “三樓最大那間,”賈西貝答,“出來可能不太適應,發燒了,意識不清,我派了兩個人照顧他。” 病了,岑琢瞥一眼手裏的須彌山:“等他清醒了告訴我,我有重要的事問他。” 突然轟地一聲,船身劇烈搖晃,是艦載彈,外頭接上火了。 岑琢立刻奔向駕駛艙,中彈的是增長天王號右舷一艘小艇,動力裝置受損,人員正冒著濃煙向周圍的船隻逃生。 隻見平展的江麵上迎頭駛來近百艘滿載的戰船,從左岸橫向鋪陳到右岸,占滿整條河道,仿佛一道移動的閘門,要把染社隔絕在迎海市外。 是窈窕娘率大軍到了。 艦隊開始加速,岑琢下意識扶穩操作台,接著,聽到增長天王號的鳴笛,兩短兩長,是突擊命令。多聞天王號立刻跟上,精確調整船頭角度,向著迎海堂的艦隊右翼,大馬金刀衝過去。 四大天王的體積、噸位、排水量遠超鍾意船隊的任何一條船,可以無所顧忌,小艇們則不行,它們快速變陣,從縱向布局改為橫向布局,各自找準位置,往迎海堂戰艦群的縫隙裏插,仿佛兩片即將咬合的齒輪,犬牙交錯。 岑琢的多聞天王號到位,巨大的金屬碰撞聲響徹江岸,被撞上的是一艘突擊艦,整個船頭扭曲變形,船身在應力作用下從中折斷,燃燒著下沉。 其他艦艇也依次就位,與迎海堂錯船的瞬間,雙方同時彈出接駁索,金屬爪鉤固定、收緊、拉近,船舷和船舷相貼,骨骼隨時可以登船。 有幾秒鍾的寂靜,轉瞬間,螞蟻般的壹型列兵骨骼從增長天王甲板下的載重平台上脫離,鋪天蓋地湧向迎海堂的船隊,對方的主力骨骼則抽刀迎敵,雙方進入白刃戰。 多聞天王號下錨,戰鬥中激蕩的江水反複衝擊船舷,劇烈的搖晃中,一具淺灰色的執刀骨骼猛然落在駕駛艙外,隔著纖塵不染的聚合玻璃,揮起合金刀,刀尖迎著日光,直指岑琢的眼睛。 一路上岑琢詳讀過迎海聯軍的資料,鯨海堂是南方第一大幫,有三名首領,各自掌握一個派係。這三人操縱三具相似的骨骼,分別是使用單刀的氕、使用雙刀的氘和使用三把刀的氚,這具單刀骨骼應該就是鯨海堂一號堂的堂主,氕。 刀尖觸上駕駛艙玻璃的刹那,船舷右側猛地噴來一道烈火,直撲氕的目鏡。氕迅速回刀遮擋,寬大的金屬刀刃劈開火舌,紅蓮豔火卷著周圍的空氣,把駕駛艙的視野全部燒紅。 隨後,船舷左側響起機槍聲,是配合轉生火的日月光,岑琢眼見氕的右側目鏡被穿甲彈擊碎,發出憤怒的嚎叫。 與此同時,吞生刀和金剛手在船尾,對手也是一具淺灰色骨骼,雙刀耍得虎虎生風,吞生刀向他放了兩枚光子炮,他都靈巧躲過,閃避中還有餘力回手傷了金剛手一刀,是鯨海堂二號堂的堂主,氘。 吞生刀向金剛手比個手勢,呂九所立即開啟鈈動力,亮出大掌,向氘擒拿過去。二人有來有往,旗鼓相當,姚黃雲瞅準時機,掄起毒素刀劃向氘的胸甲,深深一道裂痕,直透電路組織,被腐蝕的金屬打著火星發出刺鼻的氣味。 大大小小的遭遇戰在雙方艦隊中爆出團團火花,窈窕娘兩手空空,站在自己中軍大艦的甲板上,一身淺紅色的柔和裝甲,三米五以上的身高,卻因為體型過於纖細,顯得沒那麽有攻擊性。 它在觀察空中,牡丹獅子一直在附近迂回,有三分鍾了,慢慢向它接近,鍾意在禦者艙裏發笑,這麽一身紅彤彤的裝甲,瞎子才發現不了。 陡地,一個黑影出其不意從目鏡視野的邊緣閃過,緊接著,左肋遭到重擊,還沒等鍾意看清襲擊他的是個什麽東西,牡丹獅子突然從半空急速俯衝,兩把臨時裝備的合金刀雙雙搭著肩膀,落地的刹那赫然反剪,剪開窈窕娘身前的氣流,即將割斷它脆弱的頸部裝甲。 這種時候,第一反應都是後仰,但鍾意敏銳地捕捉到腦後的風聲,他紮穩不動,就地張開雙手,上下一抖,特殊鎮流裝置形成的高壓產生電流,出現兩個瞬時電場,一左一右仿佛兩把“雷霆”,閃著刺目的光懸在窈窕娘的掌心中。 高壓電流先後出手,往前震斷了牡丹獅子的雙刀,往後打飛了腦後的流星,鍾意一頭冷汗,操縱骨骼跳出伏擊圈,幸虧他反應快,否則窈窕娘已身首異處。 他輕敵了,天上的牡丹獅子不過是個障眼法,一路過關斬將摸到中軍大艦的拘鬼牌戴衝才是這一擊的主力,意想不到的武力配置,差點讓染社於千軍萬馬中取了他這個上將的首級。 “天下排名前四的骨骼,三具都在這裏,”窈窕娘背上有雙刀,它卻不屑拔,再次震動手臂,握著兩把劈啪作響的“雷霆”,藍紫色的光變幻莫測,時而轉紅,時而轉黃,“沒有了利齒的牡丹獅子,和新晉上榜的拘鬼牌,我倒要看看,你們兩個合起來是不是我的對手!” 戴衝甩起流星,逐夜涼扔掉折斷的合金刀,赤手空拳迎上去,窈窕娘以一敵二稍顯吃力,但它還沒拔刀,刀一旦拔出來,當今恐怕沒人是他的對手。 正在這時,江麵忽然安靜,逐夜涼轉頭看,周圍艦船上的列兵骨骼不知為什麽全都不動了,不是小範圍的一二百具,而是整整三千七百具,全體製動了三秒,三秒之後,指示燈急閃,轉身麵對染社的骨骼,揮起合金刀,釋放中子彈。 始料未及的逆轉,無人操縱的壹型列兵骨骼集體倒戈,染社泰山壓頂般的有利局勢瞬間蕩然無存! 增長天王號的甲板上,勝利幢單手揮著一把近三米的長刀,背後豎著一道高高的鏡麵牌,牌子有六個切麵,在一具真身背後形成了六道殘影,遠看像一麵莊嚴的經幢,正和鯨海堂三號堂的堂主氚一決高下。 禦者艙裏,湯澤注意到列兵骨骼的動向,控製器的參數是他設置的,啟動按鈕也是他親自按的,隨後鎖進了駕駛艙的保險櫃,沒人拿得出來,這些沒有自主意識的金屬體怎麽可能思考,進而反兵相擊? 他橫起長刀,隻有一個解釋,從須彌山熄滅的那一刻起,染社就注定了大勢已去。 但他是湯澤,這個天下的主人,即使所有人都背棄他,即使腳下隻有一條漫著血的死路,他也要踏下去,踏得錚錚響。 氚左手一刀,勝利幢穩穩接住,右手又是一刀,勝利幢反刀去搪。氚的麵部正中有一個磁性豁口,第三把刀嵌在裏頭,刀刃朝外,它一甩頭,刀就離“鞘”而出,旋轉著切削一周,它再跳起來用“鞘”接住,新一輪左右開弓。 三把刀同時飛舞,簡直要翻出花兒來,可惜它麵對的是勝利幢,十刀有九刀砍在鏡像上,湯澤的穩中藏著一股煞氣,屢屢在它出刀的空擋攻擊它的要害,三五個回合下來,氚的前後裝甲上遍布了刀痕。 湯澤瞥一眼戰場形勢,不打算再跟這個小醜周旋,勝利幢長刀平掃,把氚迎頭擊倒,力量之大,氚的雙刀直接脫手落江。隨後,勝利幢翻轉手腕,采取上手勢,刀尖向下對著氚的禦者艙,悍然落刀。 湯澤的手落下了,勝利幢的手卻沒落下,兩手提著刀,像一尊雄偉的雕像,靜止在增長天王號的甲板上。 湯澤緩緩眨了下眼,他今年二十五歲,是禦者壽命的極限,艙裏所有的控製燈一片漆黑,他試著再次落刀,勝利幢仍然沒有反應,至此他不得不認命,自己的神經元已經老化,勝利幢和他失聯了。 這個結果,須彌山早就看到了嗎?從他們第一次相見,它就預見了染社的未來,所以戰前才將自己熄滅。 如果是在江漢,湯澤可以脫掉骨骼,風光從一線退役,但這是戰場,是英雄馬革裹屍的墳塚。 氚一躍而起,從極近處貼近勝利幢的脖子,用力一擺頭,臉上的第三把刀甚至不需要出“鞘”,就割斷了它的頸部組件。 金色的日光下,蒙昧的硝煙中,勝利幢轟然癱倒。 盛放了三年的十瓣蓮花一朝枯萎,染社走到了盡頭,須彌山又要轉手,血染的天下簌簌振顫著,等一個新的主人。 氚從臉上拔下第三把刀,用和湯澤一樣的姿勢,提刀到頭頂,對準勝利幢的禦者艙,狠狠刺下。 血、金屬和未竟的人生。 增長天王號響起悠長的鳴笛,劃過肅殺的戰場,這是染社戰艦群暫時撤退的信號。第107章 死而無憾┃“這一次,我的禦者艙隻為你一個人打開。” 染社的戰艦群向後退避了五十公裏, 夕陽西下, 即將入夜,岑琢在多聞天王號的大會議室召開高層幹部會。 整齊劃一的黑西裝, 壓不住的血腥味, 還有金屬輔具燒焦的味道, 湯澤的死是一記重錘,擊碎了這些人的希望。 也擊碎了岑琢的心, 屍體從勝利幢裏抱出來的時候, 他在場,周圍是上千名戰損的禦者, 他幾乎崩潰, 但強撐著, 沒有放聲大哭。 “哥……”他最後一次叫他,但等不來回應了。 開放性傷口,血已經流盡,灌在禦者艙裏, 有兩指深。岑琢瞪著通紅的眼睛, 像一個負氣的孩子, 死死把哥哥抱進懷裏,仿佛那個夏日的午後,在染社大樓的九層,哥哥錐心地抱著他,嘶聲喊:“你們誰幹的!誰給你們的膽子朝我弟弟開槍!” 岑琢默默咬著牙,貼著哥哥冰冷的麵頰, 讓決堤的淚流進心裏。 正如此時,他沒有流露出一絲脆弱,冰冷地掃視會議室裏這些幹部,他們還不知道須彌山已經熄滅,如果知道這次的傾巢而出是一次必敗之戰,他們早就揭竿而起了。 “要不……”有人開口,“我們和迎海堂議和?” 馬上有人附和:“是啊,本來都是兄弟,要不是田紹師死得不明不白,鍾意哪能氣成這樣!” “關鍵是我們打不贏!” “就是,不說壹型列兵骨骼突然反水,就說牡丹獅子和拘鬼牌,兩個人都沒拿下窈窕娘,他們還有鯨海堂的幫襯,我看……三年了,這天下也該易主了?” 啪地一聲,岑琢一巴掌拍在桌上。 唯一的哥哥走了,他痛入骨髓,但眼下的形勢容不得他悲慟。 染社的幹部們不怕他,甚至有和他叫板的架勢,一連十幾二十聲,坐在前麵的高層一個接一個拍響桌板,直到戴衝騰地起來,一拳把金屬桌麵砸出一個坑,他們才靜了。 “我看誰敢對岑會長不敬!”一雙倜儻的藍眼睛,此時怒氣沉沉,“社長不在了,前頭五十公裏就是迎海堂的大軍,隨時可能向我們撲來,現在是命懸一線!” 沒一個人出聲。 “你們都給我老實點兒,”戴衝瞪著挑頭兒那幾個,厲聲威脅,“要是讓我知道有人背著上頭搞小動作……不用等迎海堂來,我先替岑會長清理門戶!” 所謂高層,習慣了見風使舵,最善於左右逢源,一個個堆著笑拉戴衝坐下,一口一個老弟:“別怪哥哥們心急,這才剛交上火,社長就不在了!” “我哥不在了,我還在,”岑琢沉著開口,“我知道你們不服我,但眼下是非常時期,我們要活著回江漢。” 一句“活著回江漢”,多少激起了些同仇敵愾的戰意,一幫老油條們暫時冷靜下來,聽他說。 “不過我也想問各位一句,五千具骨骼、兩千名禦者、八百多公裏奔襲,你們跟著我哥跑到這個地方,就為了活著回江漢?” 高層們怔住。 不,他們各有盤算,北方分社自戕、西方分社和南方分社殉難、東方分社叛變,他們每一個都想借機以代之,從這場戰事中分一杯羹。 “既然已經到這兒了,不拿點兒什麽回去,”岑琢起身,傍晚昏紅的光從背後照進來,看不清他的臉,“你們甘心嗎?” 不甘心,高層們麵麵相覷,岑琢轉身踱步到窗前:“從現在開始,多聞天王號為主艦,掛高山雲霧旗,你們不願意蹚的刀山火海,伽藍堂替你們去蹚,你們不敢麵對的敵人,伽藍堂替你們去殺!” 他轉回頭,金紅色的夕陽照亮他的臉,憔悴、愴然,是連最後一個親人都失去的痛楚:“伽藍堂的,有異議嗎?” 呂九所、姚黃雲,還有高修、元貞、賈西貝齊齊起身,慷慨領命:“死不旋踵!” 逐夜涼走上去,輕輕搭住他的肩膀,戴衝則把左胸的蓮花徽章扯下來,啪地扔到桌上。 入夜,除了天上的一輪明月,四下漆黑,江水綿綿流淌,有種溫情的森然,沒人敢闔眼,很多禦者甚至穿著骨骼待旦。 果然,淩晨時分,迎海堂的襲擊到了,看不清多少船,有多少骨骼多少突擊艇,隻看見劃破黑暗的彈道密密麻麻,到處是被斬斷肢體的慘叫。 岑琢穿著青菩薩出來,在被團團大火點亮的寬大甲板上,許多逃兵在放救生艇,還有廝殺在一起的自己人,他在禦者艙裏瞪著鏽蝕的眼睛,恨,但無奈,隻能咬牙扭過頭,亮出雙劍,向敵人密集的船舷跑去。 殺紅眼了是什麽感覺,他第一次知道,神經元異常興奮,好像身上的骨骼有了生命,操控著他的四肢,去衝鋒,去劈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