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父親的話特別多,一直說到月明星稀。第二天清晨,我去叫爺爺吃飯,聽見爺爺和叔叔正在書房說話。爺爺說:“這幾天我心裏很慌,總感覺要出事。”叔叔說:“安全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昨晚的夜宴上,我看見他跟太後暗中交換了幾次眼神。我們不能再等了,得先下手!讓阿哥帶領他的鐵鷂軍活捉皇上和太後,我帶人衝進鎮夷郡王府殺了安全。”爺爺嘆息一聲說:“你阿哥絕對不會幹這種事。我們不能指望他,也不能讓他知道。要是讓他知道了,不知會惹出甚亂子。”叔叔沉默了一會兒,壓低聲音說:“您看這樣行不行……”我嚇得大氣不敢出,悄悄退出了書房。這天早朝時,皇帝詔令嘉獎安全、德仁和所有參戰將士,大赦境內,修復被蒙古軍毀壞的河西走廊的沙州、瓜州等城堡,並改“興慶府”為“中興府”,意思是要復興大夏。接下來的幾天裏,我一直提心弔膽,但是什麽也沒有發生。根據太後的懿旨,安全沒有返回甘州,暫時留在都城裏。據說安全每天都在自己的王府裏飲酒唱歌,好像把什麽都忘了。我們都督府裏也風平浪靜。跟以往不同的是,叔叔德旺宴請客人的次數更多了,其中還增加了許多陌生的麵孔。爺爺有時練習書法,有時跟梁德懿下圍棋,但是爺爺常常心不在焉。


    梁德懿說:“大都督的棋藝越來越臭,不如從前了。”


    爺爺笑著說:“不是我的棋藝越來越臭,而是禦史大人的棋藝越來越高了。”


    一個月過去了,我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兩個月過去了,仍然平安無事。這期間,我的羊胛骨一直沒有鳴叫過。有一陣子,我甚至懷疑是否聽到過爺爺和叔叔在書房的那次對話,懷疑那隻是一個夢。


    可是後來我驚奇地發現,我們都督府圍牆外麵經常有陌生的影子在晃動。有一次,我甚至看見了那個跟蹤過我的那個女人的影子。他們到底想幹什麽?


    這天早晨,我突然又嗅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兒。


    我知道,該發生的事情很快就要發生了。


    第一部分 第19節:9、多事之秋(1)


    9多事之秋


    午飯後,叔叔站在院子裏剔牙,我仰頭望著院牆跟那棵皂角樹上漸漸枯黃的樹葉。昨夜剛落過一場小雨,早晨起來有些涼,潮乎乎的,太陽曬了一晌午,潮濕的空氣幹燥了許多,散發出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叔叔想起了什麽,轉身回了屋。等他再走出來,已經是另一身打扮。穿一件紫色的圓領窄袖長夾袍,腳上是一雙黑色的氂牛氈靴,腰束一根白玉腰帶,上麵掛著的解結錐、短刀、火鐮、荷包等玩意兒,在午後的陽光下閃著亮光。他這身打扮,一看就知道是要出門。


    嬸娘梁喜兒斜著一條腿站在屋簷下,看著叔叔,一臉奇怪的表情。


    車夫李戰已經套好了馬車,等候在門口。叔叔向李戰招了招手,李戰走過來,叔叔與他耳語了幾句,李戰便開始從屋子裏往馬車上裝東西,扛了一袋又一袋。那些布袋子看樣子很沉,但我不知道裏麵裝了些什麽。


    叔叔看了眼嬸娘,大聲對我說:“走,跟叔叔喝酒去。”


    “我不會喝酒。”我不想去。


    “學不會喝酒,就不是黨項男人。”


    叔叔走過來,親熱地摟著我的肩膀,挾持著我走出了大門,上了他的高輪馬車。叔叔這是拿我當幌子,他經常這樣。李戰一揚鞭子,馬車就吱吱呀呀地行走在石板路上。平心而論,叔叔待我不錯,經常帶我出去玩,狩獵,捕鳥,當然還有喝酒。我一沾酒就臉紅頭暈,但叔叔不管這些,每次都要把我灌醉,然後看著迷迷瞪瞪、晃晃悠悠的我哈哈大笑。


    我知道叔叔要去清水街。去清水街要路過花柳巷。每次經過花柳巷,總會嗅到一股說不清的味道。叔叔說,那是女人的騷味。我厭惡地捂住了口鼻,讓李戰快點走。巷口有一群比我小的孩子,可能剛被那家掌櫃從門口轟出來,淘氣地衝著那家店鋪裏喊:


    花柳巷裏胭脂多


    每家都有一大鍋


    惹得男人都來喝


    一喝喝出個蒼蠅窩


    ……


    裏麵嘩地潑出一盆水,娃娃們驚叫著哄地跑散了。


    平時來花柳巷的韃靼商人多,也常有衛戍軍的士兵身影時隱時現,但是今天一個士兵的身影也沒有。叔叔剛才情緒還好好的,現在突然又變得鬱悶起來,催促李戰快點走。街道上不見一個士兵,是不是意味著那件事情馬上就要開始了?


    車夫李戰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馬車快了許多。李戰那顆碩大無比的腦袋總是耷拉在胸前,好像細長的脖子無法支撐它的重量。李戰說話時,很少抬頭看人的臉,最多將目光停留在胸脯上,給人一種恭順的樣子。但我覺得他看著別人的胸,是想看透裏麵的心在想些什麽。李戰話少,但耳朵卻靈,即使耷拉著腦袋,迷迷瞪瞪的樣子,但遇到情況卻會噌地從車轅上跳起來,去保護他的主人。李戰趕馬車跟別人不一樣,別人用右手,他用左手。因為他沒有右手。但他的左手比別人的右手還好使,馬鞭甩得山響,而且準確,鞭梢每次都正好打在馬的耳朵尖上。李戰從前是個小皮匠,有一年,叔叔的車馬受了驚嚇在街道上狂奔不止,眼看就要撞在一棵老槐樹上,李戰正好路過,衝上去一把拽住了韁繩,救了叔叔一命。可他卻被馬踩斷了一隻胳膊。後來,他就成了叔叔的車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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