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從廷尉府出來,進入一片禁中小巷,廷尉府大獄在廷尉府西邊。這兩地之間另有幾條小巷朝西南轉,通向灃鎬大道。他們二人向廷尉府大獄走去,不一會兒就來到廷尉府大獄門口。兩個獄卒見是依大人,雖是熟人,依然驗了依梅庭的提人右券,才將其放行。他們進了這廷尉府大獄,那是一條封閉的深巷,兩邊的磚牆又黑又高。此時這裏隻有燎火在熊熊燃燒。


    在這狹窄逼人的深巷中走了百十來步(如是犯人,就會產生絕望),依梅庭和那皂隸才走到這獄中治所。這是個小庭院,白天陽光從庭院的天井中射下,使整個院子明亮;晚上雖然燈火通明,卻依然顯得陰森可怕。幾十個獄卒守在這裏,守值的是廷尉府的獄吏大名鼎鼎的空穀嘯蘭劍芒顯。芒顯和依梅庭平日交情尚可,但卻很看不起依梅庭。別看此地人數不多,依梅庭知道,此地藏有許多機關,僅那百十來步的深窄小巷,就裝有暗弩無數,更何況還有這天下一流的劍士芒顯。所以人到了這裏,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難逃。


    依梅庭努力控製著自己,他感到自己今天怎麽就這麽不爭氣,特別緊張。其實他不知道,任何人到了這種時候,都會緊張,主要是看人的意誌,是控製得住還是控製不住。現在,他就感到自己控製不住了,但這隻是他個人的感受。在芒顯看來,他和平日沒什麽兩樣。


    “這麽晚了,提誰?”例行公事,芒顯問。


    “北門晨風。”依梅庭說得就是這麽隨便,語調平靜。


    “北門晨風?”芒顯又問了一句,他知道這是個很重要的案犯,他用疑慮的眼光盯著依梅庭看。


    “正是,——北門晨風,夏大人要提審他,問洗心玉,你知道她。”


    這理由非常充分,芒顯沒察覺到什麽,他隻是剎那間猶豫了一下。


    “印符在此。”依梅庭拿出押解犯人的印符右券,交與芒顯。


    芒顯接過印符右券,將自己的左券拿出一合,分毫不差,他沒有懷疑的理由,一切均付合程式。秦廷的官吏,最重要的品質就是按律行事,決不通融,去徇私舞弊,何況這是芒顯!他雖有些疑慮,但馬上就將這排斥掉了,吩咐一個獄卒:“帶北門晨風。”


    那獄卒從獄中治所走出,朝右轉進。依梅庭聽見他開了獄門,然後就聽到他朝下麵的囚室走下去的平實的腳步聲。那裏是一長階,那聲音一步步向下,似乎又轉了個彎,便聽不見了。其實,他到過那下麵,知道那裏有許多囚室。隻是這裏的囚室關的犯人不多,不同於郊甸外的廷尉府另一大獄,這裏關押的都是比較重要的案犯。


    他靜候著,有一言沒一言地和芒顯搭著話。這等待的時間,好象特別長,又流逝得特別慢。


    “你不知道洗心玉嗎?夏大人說,這個女人到了鹹陽……”


    “是嗎?”芒顯對此不感興趣,他有點不愉快,本來,今天他司值,可以安穩地睡上一覺,可這夏祿文一提審,這一夜就全泡湯了。他是獄吏,空有一身本事,按說他本可以不司值。就因這裏是朝廷的重要囚室,廷尉大人又從來行規蹈矩,因此,特命他和幾個有秩幹吏到此來輪值。


    秦廷的官吏,平日看起來,還算融洽和睦,實則並不盡然。由於秦皇的嚴密監控,再加上他那疑神疑鬼的個性,他又深諳韓非子的禦臣之道,這在廷臣中造成了一種人人自警的氛圍。君王的威望無處不在,以至深深浸入了人們的靈魂。也就是說,不管在什麽樣的情況下,人們都不會說出自己內心的真情實感,隻會說一些程式化的語言。以至於他們自己都不覺得了,還以為這就是他們自己的心裏話。人們在這樣的威懾中,說話是從來不用思想的。


    芒顯是個不得誌的幹吏,越是不得誌,越是瞧不起象依梅庭這種春風得意之人。對依梅庭他是又羨慕又妒嫉,即:既表現得迎合他們而和他們親近,又常常冷諷熱嘲地去譏刺他們。


    “你們郎署的人啊,”芒顯知道,依梅庭現在是兼廷尉右平,所以他依然叫他郎署的人。“手就是伸得比別人長,”芒顯說話的語氣既酸溜又刻薄,“看樣子,依大人又要高升了。”


    依梅庭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往往一笑了之,春風得意之人,不會去和這種不得意的人計較。當然,有時,他也會故意去刺他們一下。比如有時他也會說:“是啊,怎麽著,氣不過是不是?氣不過,自己往上爬啊!”


    今天,他沒這個心思,在這死寂的獄所裏,他感到一切都象是靜止了似的。平日提人,從來沒有這麽長久過,而今天,時間好象停止了,漫長得不可思議。


    怎麽還沒聽到那鐐銬聲,那沉重的鐐銬觸著青石地磚的聲音,既清脆又空靈。


    “象一隻來自遠方的翠鳥。”不知為什麽,他突然產生出這樣的聯想。


    腳步聲始終沒有響——那特別沉重的腳步聲。


    當時間好象要停止的時候,或被放得無窮大的時候,在心理深處,會產生不自如的感覺,然後是寂滅、恐慌。


    對芒顯的譏刺,依梅庭沒有注意,自然沒有反應。


    當時間就要走到盡頭的時候,也就是依梅庭已開始感到恐慌的時候,一陣輕脆的腳鐐聲從那邊地下的囚室裏響了起來。“嘩啦嘩啦”的,在這寂靜中顯得特別脆響,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他首先是聽到了北門晨風有些沉重的腳鐐聲,又聽到那個獄卒上階的平實的腳步聲,仿佛是相和著一般,那麽動聽。他還沒有和北門晨風打過交道,因此也沒有仔細地去研究過他,當他看見北門晨風走進這獄所,才第一次仔細地來打量他。第一個感覺是,他想起了《荀子?法行》中子貢所問之玉,——“言念君子,溫其如玉”的章章之玉。忽然,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聯想,洗心的玉,洗心玉。繼而,心中又掠過一絲驚訝,他又想起了孔子的話:“剛、毅、木、訥近仁。”隻是北門晨風除了剛、毅,卻沒有木、訥,且還有著一種靈思飛動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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