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桶就像是小虎的盾, 阻止外界傷害他的盾,他把自己的腦袋藏在裏麵, 用一股把整個自己都鑽進桶裏的力量, 防備著外界。


    ——方起州也是他的防備對象。


    “……你怎麽瘦了。”這是方起州見到他的第一句話,“怎麽不穿多一點。”


    冬天洗車因為太冷,招不到人, 小虎就來幫忙了,要是穿太多, 不方便活動,所以小虎就隻穿了毛衣和夾棉外套。其實小虎沒那麽冷, 但他之前被人推下魚塘,大病了一場,現在病才剛剛好, 加上他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而發抖,造成他看起來很冷的表象。


    “怎麽不說話, 見到我沒話說嗎。”方起州很想摸摸他的頭, 很想伸手抱抱他, 但不知出於什麽原因, 或者是他怕這一幕隻是泡影,所以手懸空在小虎的頭頂, 有些懷念地撫摸著空氣。


    旁邊的林圓被這詭異的一幕驚呆了, 尤其是男人撫摸空氣的舉措,讓她毛骨悚然,忐忑不安地喚了一聲:“虎子……”


    小虎好像沒聽到, 沒有回應,他咬著嘴唇,也不肯看方叔叔,臉上的表情看起來都難過地快哭出來了,聲音更是帶著隱約哽咽的哭腔,“我……我不認識你。”


    “沒關係,”方起州頓了頓,他看得出小虎在撒謊,可他為什麽要撒謊,方起州不知道。他安靜道:“要是你忘記我了,我們可以重新認識,我叫方起州,和你同一天生日,33歲,愛好是你。養了一個寵物,一隻很乖的巨型白虎,我相信你會喜歡它的。我們可以相處得很愉快。”


    小虎繼續沉默以對,他垂著睫毛,在臉上投射出陰影,頭發亂糟糟的,鐵桶被方起州拿開後,他的手就無處安放了,沉默地扒拉著自己鞋邊的脫膠的部分。


    方起州認真地注視著他,“我們重新認識好嗎?”


    “……不好,”小虎難受地將半張臉抵著自己的膝蓋,鼻音濃重:“你回家,你不要來找我,你回家……好不好……”


    “我哪兒也不去,”方起州蹲下身和他平視,“就算你不肯認我,我也要賴在你身邊。”


    “你怎麽,怎麽不講道理啊。”小虎更難受了,他一說違心的話就這樣,更別提,他現在有多需要方叔叔。一個他每天都在想念,每天都害怕忘記,所以每天起床,睡覺,都會默念他的名字的人,現在終於出現在他麵前了,他卻要違心地讓他離開。讓小虎來做這個決定,太難了。


    “是誰不講道理?”方起州反問他,手掌有些顫抖地,穿進他的發絲,冬天幹燥的頭發,他凍僵的手,奇異地發生化學反應,導致他的手掌變得暖和起來了。“你自己說是誰不講道理?”


    小虎皺起五官,“是我……我不講道理,但是,”“我說了我不走。”沒等他說完,方起州就打斷了他,“你為什麽想要我走?你看見我現在這副模樣,嫌棄我嗎?”


    “我沒有!”小虎立刻反駁他,比起方叔叔,他自己要更糟糕一些,渾身洗不掉的機油味,衣服是“工作裝”,隻在店裏穿,所以很髒。他朝後瑟縮了一下,但是根本無處讓他躲避,可他更怕自己現在這副樣子,讓叔叔覺得不舒服。因為他知道方叔叔永遠都整潔,一絲不苟,愛幹淨……還有許多他說不上的優點,總之和自己一點也不搭邊的優點。


    “那為什麽趕我走?”


    “我沒有……”小虎語氣弱了下來,別過臉去。他根本沒有設想過,他還會見到方叔叔,他前一段時間,特別想他的時候,就拿出圓珠筆畫畫,用記憶勾勒模樣,小虎閉著眼都能想象出他的眉眼,所以他的畫就像是照片一般,讓他常常摩挲著流淚。小虎攢了錢,想買火車票去禹海,他就想偷偷地看方叔叔一眼,不讓他發現,不給他的生活造成困擾,看一眼就回來。可是他沒有身份證,他隻能坐汽車,可他隻不過走了不到一百公裏,司機似乎是接到了什麽通知,把他趕下了車。


    他不記得路了,但是還記得方叔叔的家在哪兒,可他根本去不了,每次他一走,就有萬千困難阻擋在他麵前。小虎不知道,他的希望其實是被方叔叔的爸爸一次次碾滅的。


    小虎從來沒有死心過,但他的想法隻是,偷偷地看一眼,一眼就好,他不奢求多的。


    方起州聽見他終於不再隻是拒絕了,嘴角掀起一個很淺的弧度,他抬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頂,另一隻手伸到他的背後,攬著他,他沉默而固執地抱著小虎,小虎卻推拒他,“不要……我身上髒的……”


    “我們誰也別嫌棄誰。”方起州現在才爆發出來,他死死扣著小虎的後背,用力地將下巴杵在他的頭頂,拒絕他的抗拒。況且他自己現在也好不到哪兒去,他以前聽人說,真正愛一個人,是不會嫌他髒的,對方起州而言也是如此,無論小虎變成什麽樣,都是他的寶。


    小虎臉被迫埋在方叔叔的脖子裏,他抗拒了一兩下,就停止了,因為小虎意識到,自己掙紮的舉措顯得多麽無力可笑。他知道自己無法拒絕方叔叔,嘴上再抗拒,他也沒辦法否認自己內心逐漸變得貪心的奢求。而他們相互取暖般的擁抱動作,像一團大勢已去的柴火,在髒亂不堪的修車鋪廢墟裏,似有若無地燃燒著。


    “小虎,你聽著,”方起州低聲對他說:“無論有誰對你說了什麽都別相信,在這個世界上你能相信的隻有我。”他聰明地猜到,小虎這種異樣,是因為有人給他說了什麽,而小虎這種容易上當受騙的單純,很容易給人可乘之機。


    小虎眨了下眼,淚光隱沒在方叔叔的衣領。過了好一會兒,輕輕地嗯了一聲。


    方起州低頭吻了吻他的頭頂,“乖。”


    一旁目睹認親全過程的林圓已經合不攏嘴了,語無倫次道:“你……你們,虎子,你……”


    “圓子!洗車啊,人呢!”接著,店外麵再次傳來了喊聲。


    小虎用手背抹了下眼睛,推開方叔叔,“你等等我。”洗車是他的工作,小虎為了攢錢,一天打了幾份工,早上在魚塘幫人喂魚撈魚,下午就在這家修車鋪兼職洗車,晚上就在附近的片片魚火鍋當服務員,他一天忙得像個陀螺一般,轉個不停,沒個休息時候。


    林圓有次問他為什麽這麽拚,小虎說賺錢,問他為什麽賺錢呢,他又不說話了。人人都想賺錢,但那些人是想過得更好,但小虎不是。


    小虎急忙忙地出去,他把車開了進來,然後停下,將鑰匙掛在一旁,栓了個號牌。洗車這份工作,換在夏天或許還算涼爽,但是冬天就不那麽妙了,小虎手持水槍對著車身衝,不斷變著位置,直到濕潤整個車身。


    水槍噴射在車身上的水,由於反衝力,大部分濺到了小虎身上。


    林圓在一旁喊:“哎喲!開小點兒水!”


    小虎有些像是在走神,目光放空,他圍著車轉,方起州朝他走過去,準備接過他手裏的水槍,“我來幫你。”


    “不用,”小虎執拗道:“你不會。”


    “有什麽是我不會的,”方起州強硬地奪過來,“你說,我做。”


    “你不會這個!”小虎很固執。


    方起州強調,“我學東西快。”


    “那也不行!”


    “憑什麽你行我不行?”他幾乎有些無賴了,而小虎,更是反常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和他唱對台,似乎是極度不希望他幫助自己做這件事。他焦急道:“你讓我來,我可以的,我不用幫忙……叔叔,我可以的。”


    林圓嘴角抽搐地走開,繞過那到處亂飆的水,洗個車而已,你儂我儂的,至於麽。


    他們僵持了幾秒,最後方起州鬆動了,他把外套脫了,反穿在小虎身上,外套上有股很濃的煙味,幾乎熏得他鼻子一酸。


    方起州走到了一旁去,靜靜地看著小虎工作,他以前從來沒關注過洗車店是怎麽洗車的,許多地方有自動設備,但這裏還沒有。在這種小城鎮,隻有廉價人工,而小虎很熟練,他似乎是把水柱調了幾個模式,從各種角度簡易地清洗了車,最後關了水,然後拿清潔劑和海綿一點一點地擦車。


    整個工作差不多要幹一個多小時,小虎清潔完車身後,再用幹毛巾擦幹水,打蠟拋光。接著他要鑽進車內,取下腳墊衝洗內部,拆下內部的坐墊,用手持吸塵器吸了十分鍾,再拆開仔仔細細地擦拭儀表台和座椅,最後,他還要給車內噴一點清新劑。


    這才差不多算完。


    往往人工洗車,做不到他這麽認真,何況洗一個車人給十五塊,小虎卻隻能拿稀薄的死工資。


    可即便是他這麽認真,仍舊會有人挑刺。小虎剛洗完,那車主人就回來了,他把濕潤的衣袖挽下去,但是太涼了,接著小虎又把衣袖挽起來,方起州看見了,就從車上拿了新衣服,讓他先換了全是水的外套。但是對著這樣的小虎,方起州很心疼,卻沒法對他說出一個不字來,他想讓小虎別幹了,跟他走吧,可小虎肯定是不願意的。


    他變化很大,他工作努力認真,一點也不偷懶,如果方起州是老板,他會很願意雇傭這樣的員工。


    小虎把這個老板的寶馬開了出去,開到馬路邊,接著下了車,把鑰匙給人。


    “這車你洗的?”


    “哎。”小虎點頭。


    “你打蠟了嗎?”那老板一臉挑剔,嘴裏叼著鍍金的過濾煙嘴,斜著眼摸了摸自己的車皮,口沫飛濺,“就這水平十五塊啊?”


    “打了。”小虎被他嘴裏味道熏到了,微微別過臉去說:“十五塊。”


    “小子,你說話什麽態度呢?!”這老板是當地有名的農民企業家,名叫楊根,名字雖土,架不住有點小錢啊,全身鱷魚,挎個fendi包包,花襯衫紮進褲腰,勒出碩大的腰圍,亮出皮帶上閃閃的h標誌。還開了一輛寶馬七係整天在鎮上晃蕩,不知有多少人羨慕,他想泡林圓,就整天上這兒來洗車,而林圓卻從不正眼瞧他,反倒對這個外地來的小毛頭很親切。


    小虎也不知道自己說話怎麽了,他沒覺得自己錯哪兒了,所以就閉著嘴不說話。


    楊根更窩火了,拉開車門說:“你洗得什麽車!你他媽洗了裏麵嗎?你瞅瞅我那座椅,都特麽還髒的,那麽大汙漬你瞧不見啊?操!”


    小虎咬了咬嘴唇,“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你就想——”“砰——”楊根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聲巨響,他指向天空的手哆嗦著,一看自己的愛車居然被人撞了,抖著嘴罵道:“我操你媽的你不長眼啊!”


    方起州繼續踩油門,直接了當地把他的車撞到了旁邊的店麵,卷簾門都被衝破了,寶馬的報警係統響了起來,後尾箱都被撞凹陷了。方起州的悍馬狀況也不太好,水箱都破了,但他不在乎,他把腦門伸出窗外,麵無表情地吐出一個字:“滾!”


    楊根氣血上湧,破口大罵,“開你媽個破悍馬敢撞老子的車,你他媽知道你爺爺是誰嗎!”方起州默不作聲地退了倒擋,接著以一副要撞死你的架勢朝他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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