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龍家


    第100章


    清朝的時候,把老撾叫做南掌, 這叫法一叫就是許多年, 導致薑多壽現在都還沒改過來。


    初入林子裏的時候,薑多壽還總是“南掌南掌”地稱呼, 被薑琰琰提醒了兩次之後,也老老實實地跟著人家說老撾。


    龍家的大本營, 並非在老撾, 或者嚴格來說,並不全在老撾。


    南洋三國交界處,有一片廣袤的無人區, 山川密布, 峽穀林立,穀中有平原,龍家依山傍水, 恃天險地勢, 發家致富。


    外人難進來,裏頭的人想出去, 也不容易。


    薑琰琰起初覺得,這龍家家大業大,不往外麵發展發展經濟, 跟著南洋商人倒賣象牙煙殼, 是不是太不懂得抓住商機。


    可薑多壽一語驚醒夢中人。


    龍家誌向遠大著呢,錢算什麽?隻要陣門、蠱門、巫門技術在手,多的是送銀子的門徒, 他們想要的,是另創他世,開啟一個完完全全的新天地,新的世界裏,什麽都有,金銀財寶取之不盡。


    相比較而言,在這個世界裏的日子,都叫苟且。


    薑琰琰覺得這話說得有理,薑琰琰日常話多,可穿過這南邊的森林少則兩日,多則三日,細軟幹糧有限,她一多說話,就得多喝水,費水不說,喝了還得排,一排就得耽誤時辰。


    阿毳帶回來的消息說,龍靈友和肖洛明是從東邊進入老撾境內的,唐軍的人護送到邊境都沒送了,隻要腿腳快,保管可以在兩人到龍家之前截住他們。


    這個消息,不算多振奮人心,能截住不代表能搞定,能搞定這兩人,不代表能奪回藏在龍家的八根骨魂。


    走了半日,日頭漸漸往西去。


    林子裏全是遮天蔽日的參天巨樹,七十多米高的沙鬆,根須盤遒的榕樹,偶爾路過葉緣鋒利的矮灌木,胳膊肘都得被刺啦一道淺淺血口子。


    林子裏光線透不進來,不到七點就已經昏暗得伸手不見五指了。


    羌頂找了一處平地,就地休息,下午的時候,林子裏剛下過一場雨,濕潤潤的,也沒得幹柴可以利用。


    薑多壽劃了一枚火柴點了一支蠟燭,用幾塊石頭支著,勉強當個光源,這蠟燭,是備用的,帶得不多,大家也就圖個吃東西的時候照個亮,雖然說吃東西不用眼睛,隻要用嘴,可怎麽說呢,常年在城市裏生活慣了的人,就得給個亮才吃得香甜。


    就像是一種儀式感。


    羌頂對林子熟,看著大家都在休息喝水,沒跟著蹲在一起,反倒是操著一柄前鉤彎曲的大砍刀進了林子,不一會兒,從林子裏抱出三根拳頭粗的藤蔓,看起來沉甸甸的。


    當著幾人的麵,用砍到在藤蔓四分之一處砍開了個口子,他兩手扛起,撅起幹涸的嘴對著這口子,嘩啦啦的水從藤肚子裏往外淌。


    羌頂一連喝了兩根,喝了個爽,朝著薑多壽點點頭,學著他們中原人的發音:“天。”


    薑多壽幫他翻譯:“羌頂說這水甜。”又說,“剛下過雨,林子裏很多這種寬肚子的樹或者藤,就會開始儲水,拚命地吸水,把自己吸得滿滿的,羌頂他們之前進林子裏,都不需要帶水,就靠這玩意,不過,這種藤我還不會找,就羌頂他們會看,一砍一個準。”


    羌頂又砍開一個,遞給薑多壽,示意他也嚐嚐,薑多壽笑了笑,也跟著來了一口,薑琰琰伸手:“我也想嚐嚐。”


    這水入口,起初還是清甜的,可後調裹著一股澀味,似乎還有渣滓,那藤肚子裏雖然藏著水,卻也不多,薑琰琰動作大,一仰頭全灌了下去,喝得她齁得慌,一低頭,瞧著羌頂笑眯眯地看著自己,興奮地等著反饋。


    薑琰琰咬著後槽牙豎了一個大拇指:“好喝,真好喝。”


    這話說得,喬美虹也來了興趣,伸手想去拿:“我也試試。”


    薑琰琰皺著眉搖頭:“沒了。”


    沒了便沒了吧,手邊也不是沒水喝。


    聞東倒是一直盯著薑琰琰看,這目光太直白,傻子才注意不到。


    薑琰琰掰著手裏的半個幹饃,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嘴裏塞,這東西不好吃,可勝在飽肚子,她突然扭頭看著聞東,眼神交匯。


    “聞東,你看我做什麽?”


    “不能看?”


    “可以是可以,那我問你,你來的路上,欺負辛承了沒有?”


    辛承隨著他們一起趕路,但未幻化成人形,他傷口雖好了,可他在滇池混跡多年,都是以蛇形自在暢遊,蛇身比人身走的快,現下正攀在頭頂的榕樹上小憩,聽到自己的名諱,忍不住探了個頭,蛇頭推頂開闊葉,那葉子上的水珠正往地上滴,啪嗒啪嗒,濺起花瓣一樣的水花。


    聞東突然抬手,替薑琰琰擋住了一滴,繼而收手,甩了甩水漬,反問:“為什麽會覺得,我會欺負他?”


    “你欺負我還欺負得少嗎?”


    聞東覺得好笑:“你很記仇啊。”


    不過是因為瞞了她一些事兒罷了,這丫頭從出發前一直記恨到現在,聞東心裏頭清白得很,這事兒若不了結了,薑琰琰還會以各種方法反複暗示。


    聞東曲起食指,對準薑琰琰的腦門輕輕敲了三下,提醒她:“吃完還要上路。”


    吃飽了繼續走,燃了火把照亮,順道驅趕一下這林子裏的蚊子和爬蟲。


    羌頂算了下時間,若是按這個速度走,明天就能到村子裏了,還對著薑多壽連連比劃,大概是說這群年輕人都是能走的,真厲害。


    薑多壽笑嗬嗬點著頭,心裏隻想,這些人,除開喬美虹,可都不是後輩了,論起年齡,哪個不比羌頂大上好幾輪?


    “村子?什麽村子?”薑琰琰逮住了這個關鍵的詞兒,進林子之前,可沒說要去哪個村子。


    薑多壽隨口一答:“羌頂他們的一個小村落,要想快點兒穿過這片林子,還得找人家借個道,不然,得繞路。”


    晚上,月亮出來了。


    就地安營紮寨。


    薑琰琰之前在上海北平這種大城市,見過專門露營的帳篷,半軍用的,紮實的尼龍防水布,幾根交錯連接的黑色塑料杆,薑琰琰看過人家演示,兩下就能搭起一個雙人的帳篷,想買來著,可想著沒地方用。


    現下沒這麽好的條件,隻能就地取材,尋一根粗細適當的長枝椏,罩著一塊厚厚的麻布,四端用石頭壓著,勉強撐出一個“人”字兒,防止夜裏起霧下雨,還在麻布上罩了幾層棕櫚葉,湊合一晚上,明天加快腳力,日落前就能出林子了。


    按老規矩,薑琰琰和喬美虹湊一窩,聞東獨自一間,薑多壽和阿毳輪流守夜,一個上半夜一個下半夜,兩人懶得再搭棚子,就靠著樹根鋪幾件衣裳湊活,羌頂更是隨意,看似隨便找了一棵四人合抱的大榕樹,直接爬上去就睡了。


    手腳靈活的讓阿毳都忍不住讚歎:“這位頂叔,是猴子成精吧。”


    約莫三更的時候。


    聞東聽到了一些動靜。


    他本不用睡,可他要是一晚上不睡,睜著眼坐一晚上,也顯得挺尷尬的,索性臥在這臨時的帳子裏閉目養神。


    原本眼睛是真閉上的,可一閉上,就想到過去種種。


    漫天的黃符,滴血的四根立柱,這是神與神之間的鬥獸場,是聞東第一次孤身入龍家想要奪骨魂時,龍家為他準備的“大禮。”


    龍家很懂克製聞東的法子,以血畫牢,祭出龍神,龍家當家人龍盛況當時就站在高高的看台上,聞東被困於血牢。


    龍盛況就這樣淡定地看著,龍神每次一出手,龍盛況就不由自主地,自嘴角牽扯出絲絲笑意。


    聞東受不了這樣的場景,仿佛他隻是這一隻被圈養的野獸,看台上的人,正在欣賞這場血腥的表演。


    許久許久的以後,聞東都一直在想,龍神到底是誰,想不通了,聞東就開始安慰自己,龍神是誰先不管,先想想他的破綻。


    萬事萬物,相生相克,陰陽五行,生克乘侮。


    聞東想了很久,卻得出一個十分悲哀的結論,對於他來說,龍神沒有破綻。


    龍神是聞東的八根骨魂所鑄,類似於聞東的分體,自己和自己打,招招都在心中,類似於左右手博弈,贏了算誰的?輸了又算誰的?


    這種神秘又關聯的關係,就很像薑琰琰和貓妖,本就是一體,難舍難分,誰意念更強,誰就占據主導。


    聞東翻了個身,微微睜開眼,覺得自己甚是奇怪,本是在認真地想著正事兒,一推己及人,想到了薑琰琰,思緒就和脫韁的野馬一樣,拉不回來了。


    腰上突然一癢,聞東像是觸電一眼渾身彈了一下,一扭頭,發覺自己這帳子裏多了一人。


    薑琰琰還真是好大的膽子,外頭薑多壽還在值夜,她就敢從旁邊的帳子裏往聞東這裏鑽。


    這帳子地小,一個人睡寬敞,兩人躺得挨著。


    聞東忍不住蹙了眉頭,翻轉身子,正對著薑琰琰,下意識用手掌抵著薑琰琰的肩頭,把她往後頭推了推,想看清這丫頭的臉龐,順道看看,她到底打的是什麽餿主意。


    兩人麵對麵躺著,眼睛對著眼睛,鼻子對著鼻子,聞東心跳快了幾分,他深吸一口氣,有些本能,真是要了命。


    還沒等聞東開口,薑琰琰噓聲對著聞東說:“不是你讓我來的嗎?”


    “什麽?”


    “晚上吃飯的時候,你用手指敲了我頭三下,不多不好,就是三下,我特意等著三更來的。”


    薑琰琰臉上帶笑,可聞東覺得,這笑意一不諂媚,二不柔情,他幾乎可以立刻斷定,薑琰琰應該不是來和他聯絡感情的。


    她又說:“《西遊記》第二回 ,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菩提祖師敲了弟子三下提示他半夜造訪,我曉得,你之前總讓我多讀書,是有深意的,我都懂。”


    聞東心裏嘩啦一下被薑琰琰給擊穿了口子,風呼呼吹,腦子裏也是一片空白,薑琰琰的邏輯,他怎麽接不上了呢。


    “我就問你一件事我就走。”薑琰琰斬釘截鐵,她和聞東躺在一塊兒,眼睛對著眼睛,鼻子對著鼻子,十二萬分的真誠,可聞東總是不大信,他點點頭,示意薑琰琰先說。


    “你第九根骨頭的骨魂,不在我爺爺身上,對吧。”薑琰琰聲音很輕很輕。


    聞東沒說話,隻閉著眼,點了點頭。


    薑琰琰渾然鬆了一口氣,她抬眉看著聞東:“我就曉得,在昆明的時候,你給我爺爺夾肉,說了一句辛苦了,我還想,怎麽就辛苦了,爾後我爺爺就說了第九根骨魂的事兒,我才慢慢明白,我們在找龍家,龍家也在找我們,你是為了掩人耳目,特意放了話出去,我爺爺……隻是你的一個誘餌,對嗎?”


    聞東隻說:“琰琰,你剛才說,你隻問一個問題。”


    “聞東,你可得注意一下我的措辭,我說的是,是問一件事兒。”薑琰琰眼睛在閃,不知道是因為一直瞪著聞東,還是因為“誘餌”這兩字沉甸甸的重量。


    釣魚的人,鮮少會關心餌的死活,他們關心的,是魚會不會上鉤。


    明明兩人隔得很近,近到一呼一吸都在相互纏繞,可這話一出口,兩人又莫名隔得很遠,聞東心裏頭清楚,他們兩人之間,隔著薑多壽的一條性命。


    聞東不想瞞她,依舊是閉目,點了點頭。


    薑琰琰深吸了一口氣,餘音在顫,鼻腔在抖,她低頭,視線落在聞東半開的袍子上,聲音愈發低沉:“真正的第九根骨魂,是不是在我身上?”


    “不是。”聞東這次回得很快。


    薑琰琰慢慢抬頭,她眼眶挺紅的,不過一點兒沒有要哭的意思,她很輕很輕地喊了一次聞東的名字:“聞東,你還有沒有事兒瞞著我的。”


    聞東點頭,也沒說話。


    “嗯,我知道了。”


    薑琰琰從帳子裏爬出去的時候,不小心惹出了一點兒動靜,薑多壽正守夜呢,立刻就回頭看了一眼,看到是薑琰琰,鬆了口氣,用氣聲輕輕地和她說:“去哪兒?”


    薑琰琰指了指帳子後頭,又捂了捂自己的肚子,意思是得去放空一下自己。


    薑多壽點點頭,揮手讓她去了。


    做戲得做全套了,薑琰琰不能立刻回去,隻能在林子裏頭晃悠了一圈,再回來進帳子的時候,喬美虹像是醒了,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什麽,薑琰琰也沒聽清,不過帳子外頭,放著一瓶小藥瓶子,上頭沒個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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